对好东西的怜惜,使他生出了一个小诡计:在夜幕中,他用自家土炕上的那张旧席子把棚顶上的一张新席子置换下来。
他的举动,瞒得了忙乱中的村干部,却瞒不了有同样心思的乡亲,人们学着他的样子,都偷偷地搞着置换。他们一点也不张皇,因为他们懂得一个老理:法不责众。
父亲发现了,哭笑不得,严厉地宣布:“限你们在两天之内,把新席子归还回来,不然的话,就不客气了!”
咋个不客气法?他解释说:这是特殊时期,法纪从严——
就说唐山吧,有人从死人腕子上扒手表,一经发现,就地就把他毙了。一块手表能抵得上一条人命吗?但是没办法,就得毙,不然就乱了。那么,还不还席子,你们自己琢磨着办吧。
虽然有这么严重的说法,两天之后,还是没有动静。
父亲就又站在人群之中,大声喊道:“我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之后,人们还是无动于衷,父亲便摇摇头,嘟囔道:“他们欺负我手里没有枪啊。”感慨一番之后,他并没有实际动作,只是放出风去:“这事儿,是一定要有个了断的……”
之所以没有实际行动,父亲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也觉得用那么好的篾席苫在临时性的窝棚上遭雨水淋沤,真是太可惜了,不如让物质贫乏的乡亲们作为家用更妥帖。
父亲虽然是支部书记,但他毕竟是个农民,有一种本能的悲悯之心。
接下来的枝杈,是这些老实巴交的人,居然弄出一些很不雅逊的事体——
首先是随地大小便,防震棚里的气味很是不好闻。干部们出来管束的时候,许多人气咻咻地说:“这能怨社员没觉悟吗,你们当干部的,为啥不给修些茅厕出来?”
其次是在混杂的群居中,张三家的男人把手伸进李四家女人的裤腰里,而刘五又寻隙摸了赵六家女人的奶子,便一片呜呜哝哝,一片大呼小叫。那些好脸面、讲清正的人们便很是有意见,“这防震棚横竖是不能住了,简直是个淫窝子。”
父亲把男人们集中在一块儿,给他们训话。“都他娘的啥时候了,还有那心思,要是还算个男人,就都给我管住自己点儿。”
“正因为时候不济,才赶紧摸一摸奶子呢,谁知道哪天被震死了呢。”在角落里,有人说。
“就是,就是。”人群中居然有不少人应和。
“他娘的,你们倒还有理了,简直是一群畜生。”父亲骂道。
“嘻嘻,畜生就畜生。”人们并未感到羞耻,既然严重的、不可捉摸的死亡在前面等待着,摸一摸奶子,就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情。
父亲也感到泄气,心里说:我堂堂的一个支部书记,居然管起了风化案,都是他娘的地震闹的。
但还是声色俱厉地说:“咱可丑话说在前头,谁再给我惹出事端来,就别怪咱翻脸不认人,废话少说,把他捆了,送公社派出所。”
虽然整肃了秩序,地震棚里也的确安生了许多,但是,不到两天的工夫,地震棚里的人却溜走了大半。剩下的人,也一派浮动,做着随时撤出的准备。
父亲觉得事态严重,便带领支部一班人挨家挨户去做工作。我觉得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便也尾随在他们身后。
父亲说,防震棚里条件是差一些,我们支部有责任,但是请你们放心——
茅厕,我们马上就修;至于里边不像话的事,我们组建个巡逻队,进行夜查。我们保证让你们住得安安生生的。
再安生也不去了。人们回答道。
为啥?
问老人,老人们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早活够了,巴不得死呢。但是不能死在外头,孤魂野鬼的,下辈子不好淘生哩。死在家里才安逸哩,就像你祖母,死也要靠在自家的被垛上。
听了这样的话,曾祖母安静而美丽的遗容竟一下子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感到老人们说得对,一辈子在风雨中飘零,老了老了就应该死在家里。便在父亲身后,偷偷地点头。
问小的,小的说:奇怪了,咋不到防震棚就会死?啥叫死?
我便插话道:就像明雁那样。
小的竟说:明雁多有气性,搁着咱,咱也会那样。
听了小孩子的话,父亲半天说不上话来。临了愤愤地说:你个小兔崽子,你要是真的知道人死了是咋回事,就不这样说了。
问到青壮年,他们反问道:总说有余震余震的,都这么多日子了,咋还没啥感应?
父亲说:大小余震都三四次了,因为离得远,震感不明显就是了。
既然地震的中心不在咱这儿,还整天恓惶个啥?不是没病找病吗?
可不能掉以轻心,万一下次就震在咱这儿呢?不得不防哩。
即便是真的震在咱这儿,那防震棚也不去住了——
老辈子人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想啊,那么多人放过炮都没出过差错,咋一轮到扁儿,就被炸死了?那是扁儿的命,他命该如此哩。再说,咱山里的人命贱,就是阎王爷都懒得搭理咱。阎王爷稀罕的人是啥样的?是像柱儿那样的要啥有啥的人。再说,咱平常的日子过得这么寒酸,不死不活的,就是鸡巴的真的被震死了,又有啥可怜惜的?反倒省心了。
人们“再说”得比父亲还振振有词,木讷的父亲反而无话可说了。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支部可都是为了大家好。”
大家说:“这还用说,我们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就应该跟我们回去,不然上边怪罪下来,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就没法交代了。”父亲趁势说道。
“当干部的就真神附体管得了生死了?屁!”大家有些不耐烦了。
见干部们并没有把回到家里的人劝回来,那些在防震棚里观望的人,也呼啦一下走光了。
父亲对干部们说:“群众不理解可以,但是咱和咱的家属可不能像群众一样没觉悟,咱必须坚守在防震棚里。”
“支书,那你可就错了。”干部们齐声说,“咱要是再呆在防震棚里,群众就瞧不起咱了,认为就咱们怕死哩。”
父亲半天不说话,最后,气急败坏地吼道:“那你们就都他娘的滚!”
这之后,雨越下越大了,防震棚里就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坚守着。我感到他真是可怜,便踅回来陪他。他愣了一下,问道:“你不是总嚷嚷不怕死,要睡到屋里去吗,咋又回来了?”
“那是两码事。”我说。
父亲似有所悟,低沉地嚷道:“你别在咱面前假充圣人了,少在身边烦我,你他娘的也给我滚!”
“你让咱滚咱就滚了,就不!”我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钻进地铺上的被窝里。
“也是他娘的一个犟种。”父亲也学我的样子,把自己脱光了,钻进我的被窝里。
过了很久,他恨恨地翻了一个身,叹道:“咋就不真的在这儿震一下子呢?要是真的震死他两个,就知道阎王爷的厉害了!”
父亲竟发出这样的诅咒,我大吃一惊。震惊之余,我安慰他说:“你也别怨他们,对生死的事儿,他们都有自己的看法,一有了自己的看法,别人就不好左右他们了。”
父亲沉吟了片刻,说:“你小子的书没白念,有想法了。嘿嘿,不瞒你说,我要不是当着支部书记,我也跟他们一样。一有了担当,这心思就变了:不能坐等着遭死,还要想办法造生。”
他的话,使我明白了他那声诅咒的真正含义,他怨的是乡亲们不怜惜他内心的敦厚。
父子俩听着棚顶上密集的敲击声,虽不再言语,但已心心相印了。
第二天,父亲把村干部和党团员都召集齐了,说道:“群众为啥不乐意住防震棚?是因为这防震棚里没茅厕、没隔断,不方便。”
大家面面相觑,说:“支书你糊涂了咋地?哪是这个原因呢,都是一群不知死的鬼,你弄得再舒服他们也是不会住的。”
“我就认为是这个原因,所以,从今天开始,用三天的时间,咱给群众修厕所,打隔断。”
“没人住,修它干啥?这不是浪费吗?”
“废话,许他们不住,不许咱们不修!不然的话,要我们这些党员干部干啥?”
我们村那时叫长操公社石板房大队。改革开放之后,为了便于管理,长操公社与邻近的佛子庄公社合并了,改成了佛子庄乡石板房村。无论如何改法,村子还是个封闭自足的生存状态。对唐山大地震那段历史,整个村子虽然没有遭受任何灾难,但村里的人们却有着深刻的记忆——就是因为那座防震棚。防震棚里虽空无一人,却建得异常牢固,且设施齐全。
这样的故事,他们怎能忘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