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像风驰电掣般的来那样又风驰电掣般地走了,留下关家大院黑乎乎的静卧在水银般的月光下,依然是那么沉重,依然是那样威严,就像一件狮子标本,表面看起来像活着一样威风凛凛,其实内瓤里却已经被掏空了。
二
关家大院遭劫那天是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一年九月十日,距离改变中国命运的“九一八”事变仅仅八天。在这八天中,关家三少奶查柳儿失去了自己的贞操。八天后,骄横而剽悍的东北军丧失了气节,丧失了尊严,丧失了自己的家园,丧失了养育他们的那片肥沃的黑土地,开始了他们在异乡恶梦一般的流浪生活。他们中的许多人再也没能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在绝望中客死他乡,带着永远的遗恨离开了这个世界。更多的人则在无休无止的企盼中翘首东望,经受着对故乡思念的无尽的煎熬,“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他们为那一刻的愚忠和愚忠导致的无所作为付出了毕生的代价。
秋凉时节,驻东北日军关东军和南满铁路守备部队的军事演习日益频繁起来,仅九月十五、十六、十七号三天,日军部队就连续举行了三次军事演习。他们的演习科目依次是:突然袭击、占领要塞、扩大战果。
日军演习的前三天,也就是九月十三号、十四号、十五号连续三天,驻距离奉天老城区约五公里的北大营王以哲旅逾万人也举行了军事演习,演习的科目依次是:突然遭袭、操场集中、撤退转移。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一年九月十二号,奉天城外,秋高气爽,景色怡人。一队人马在浑河北岸沿河大堤上纵情驰骋。为首的是一位英俊青年,只见他身穿白衬衣黄马裤,脚蹬意大利软皮马靴,胯下一匹雪白追风骏马,他就是东北边防军司令少帅张学良。当时张学良正在北平主政,由于政务繁琐,身心疲惫,每隔几天便回奉天小憩几日。在奉期间,每日由赵四小姐和爱将唐峻耀夫妇陪伴纵马驰骋一番散心。和少帅只差一个马头几乎并驾齐驱的就是张学良的心腹爱将,第八师四十团团长,一身戎装的年轻虎将唐峻耀。
这唐峻耀,命中注定日后也将在中国历史的转折关头扮演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唐峻耀字敬羽,于清光绪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公元一八九九年八月三十日)出生在辽宁省辽阳县孤家子乡唐家堡子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唐峻耀居长,下面有六个弟弟。由于遗传和长年田间劳作的原因,这唐峻耀长得高大强壮,面如黑漆,相貌丑陋,特别是那双眼睛,像要把人一刀劈开似的令人胆寒。他性格豪爽,大凡碰到恃强凌弱的不平事,总要挺身而出拔刀相助,日子久了便在乡间落下个“唐二虎”的绰号。
唐峻耀自小饭量过人,一个人吃三个人的饭还叫唤没吃饱。十八岁时,为了给家里省些吃喝,只身跑到开原县城给人帮工度日混口饭吃。
二十三岁那年冬天,天气奇冷,平地冰冻三尺。唐峻耀饥寒交迫走投无路,适逢张作霖成立军士教导队,便投军入伍,被编入陆军步兵第二连。在奉军和其他军阀争夺地盘的战争中,唐峻耀出了名的勇猛使他很快脱颖而出,引起张作霖的注意,特别是张作霖听说唐峻耀绰号“唐二虎”,和他的把兄弟“汤二虎”汤玉麟如出一辙,更是对唐峻耀另眼相看。他私下对张学良说:我有汤、唐二虎,何愁霸业不成?于是,张作霖破格将唐峻耀选送到东三省陆军讲武堂第五期深造。毕业后,唐峻耀被分配到奉军第八师任上尉参谋,一年后,年仅二十八岁的唐峻耀便被提拔为第八师四十团团长。
短短五年时间,唐峻耀从一个苦力短工变身为堂堂一团之长,戎装骏马何等威武?在家乡父老眼里唐峻耀俨然成了英雄人物。
“好马要配好鞍,咱奉军将领个个身边都有美人相伴,你也不能给咱老张丢人现眼。有能耐你就自己满世界找去,要是没这能耐,老子给你划拉一个如花似玉的。”
张作霖说到做到,亲自带着唐团长到河沿屯关家大院相亲。堂堂东三省巡阅使兼奉天督军张大帅亲自莅临,这是何等的荣耀?关家老爷关震豪自然不敢怠慢,满口答应把自己的二妹关玉竹许配给唐峻耀。
关老爷的这位二妹当年年仅十七岁,长得如花似玉妩媚俏丽,在奉天女子学堂里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有一次张巡阅使到学堂巡视,关玉竹代表学生向大帅致欢迎词,被张作霖一眼相中,于是便有了给唐峻耀做媒相亲的好事。关玉竹嫌唐峻耀长相黑粗,死活不干,但经不住大哥的反复说服、唐峻耀的殷勤追求,最后勉强答应,这就造成了这位虎将终身怕老婆的局面。
此时紧跟在他们后面扬鞭跃马的正是唐峻耀怕了一辈子的夫人关玉竹和赵四小姐。东北地域宽广辽阔,养成了东北人豪放的性格。东北女人不但豪放,而且特别爱玩儿,而且一玩儿就爱疯,就像离开厩的马驹子,得机会就撒欢儿。自打不情不愿地和唐峻耀成亲之后,关玉竹慢慢地发现这个高大黑粗的男人对她却是一腔柔情,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悄声细语关怀备至。关玉竹这块本来就不坚固的冰,逐渐被唐峻耀的文火慢烤融化了。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个大汉,而且这个爱贯彻了她的一生,为他生子,为他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这是后话。
此时的关玉竹简直就是一个活泼的少女,她还没来得及让她的性情跟上她的少妇身份,尽管这时候的她已是一个半大小子的母亲了。她坐在马背上就像落在河滩上的白鹭,时不时地拍打几下翅膀发出欢快的叫喊声。她欢快的叫喊声感染了她骑乘的骏马,一路奋蹄疾驰,把赵一荻小姐整整落下了一个马身的距离。赵小姐骑马的姿势非常规范,非常贵族,慢跑时脚尖踩蹬,上身挺直端正。奔跑时,她的小腿膝盖和大腿内侧用力夹着马腹部,身体前倾,跟随马的跑动节奏起伏,就像水面上的天鹅那样优雅自如。
河堤下面有许多农田,农田里农夫在耕作。敲鼓似的马蹄声吸引了农夫们的注意,他们根据跟在四个策马奔驰的人后面的那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兵判断出前边四个人的身份非同一般,他们又根据跑在前边的四个人中有两个女的这个情况判断,前边的四个人里一定有他们的少帅。他们的理由是:在奉天只有少帅才有这般威风,别的人压根儿不配。他们中有人羡慕地说:看看人家活得多滋润,骏马骑着,娘儿们陪着,卫兵跟着,舒坦到姥姥家了。有人摇头不同意:舒坦个啥?少帅见天的在堤上跑马,知道为啥吗?那是在散心哪!他心里憋屈着哪,大帅被小鬼子炸成了血葫芦,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呀,搁谁也得恨的牙痒,更别说手下有几十万精兵强将的少帅了。我把话撂到这儿,早晚少帅得收拾小日本,早晚的事儿。
河堤上的张学良不可能听见农夫们的对话,他突然紧勒缰绳驻马远眺。唐峻耀等人赶忙勒住马围到他身边,赵一荻笑着问道:“汉卿,累了吗?”
张学良似有所闻地说:“你们听——”
三个人屏声静气地听了一会儿,远处隐隐传来枪炮声。唐峻耀说:“那是日本人在演习,最近他们经常举行实弹演习。”
“哦——”张学良沉吟良久,仿佛很随意地问,“敬羽,你知道咱们东北的历史吗?”
“我读书不多,说不上来。”唐峻耀有些惭愧。
张学良举起马鞭逐一指点着说:“咱东北的天,高远苍凉;咱东北的地,辽阔无际;咱东北的河,雄浑澎湃,咱东北是块宝地呀!唐朝在咱东北就设立了安东都护府,你知道首任都护是谁吗?”
“不知道。”唐峻耀只是摇头。
“就是那个有名的大将军薛仁贵。”
“薛仁贵我知道,戏文里听过。”
“经过历朝历代的开发经营,东北变成了膏腴之地。后来满清崛起,咱东北成了满人的龙脉发祥地,他们就是从咱这盛京开始出征,凭借区区十几万八旗兵马就闯关入塞,问鼎中原,建立了大一统的大清朝。再后来就到了大帅手里——”
赵一荻见张学良略显苍白的脸上泛出细细的汗珠,怕他又说起伤心事,连忙劝道:“汉卿,你累了,少说两句吧。”
“不,我要说,咱东北人老辈子都是英雄好汉,到了咱们这一辈子咋就都变成孬种了呢?老毛子,小日本把咱东北当成了案板上的肉,想咋剁咋剁,想咋吃咋吃。他们凭什么跑到咱们的土地上耀武扬威杀人放火?凭什么!”
张学良最后这个“凭什么”几乎是喊出来的。在赵一荻三人的惊愕中,张学良情绪激动地讲起了东北丰富的资源和重要的战略地位,讲起了俄国和日本对东北的垂涎和争夺。他说奔腾不息的浑河里流淌的不光是水,里面有着东北人太多的血泪。讲着讲着他又讲到了他曾经的良师益友,后来因为发布反对张作霖进行军阀内战的讨伐檄文,战场倒戈而被杀的郭松龄,讲到了郭松龄的诗句:“兵戈裹身,马涉疆场。志未酬,愿难偿,听到的是:将士呻吟悲声哀,闻到的是:烽火硝烟掳戎装。看到的是:家乡父老饥断肠,得来的是:为他人做嫁娘妆。”讲到了郭松龄当年在“郭松龄致张学良军长的信”里的一段话:“本省产业,邻国肆意经营……大好国土让与外人,而专向疮痍瘦敝之内地,扰攘争夺,用意安在?”在引用郭松龄“大好国土让与外人,而专向疮痍瘦敝之内地,扰攘争夺,用意安在?”这句话时,张学良仰面朝天,痛心疾首,大呼:“松龄安在?你当年只知大帅穷兵黩武,挥师关内,骨肉相残,引狼入室,可知今日有更甚于当年大帅者?苍天呀,亡松龄,即天亡我。学良独木难支呀!”
张学良声泪俱下的讲述,讲得赵一荻悲从中来,讲得关玉竹泪流满面,讲得唐峻耀热血沸腾。唐峻耀勒马上前,慷慨激昂地说:“少帅,若用得着我时,峻耀甘愿为少帅洒尽一腔热血,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把少帅和赵一荻护送回府之后,唐峻耀和关玉竹夫妇也回到自己离大帅府不远的家。刚一进门就见谷雨儿“哇哇”哭叫着扑过来,唐峻耀赶紧蹲下身把她抱在怀里,连连问道:“咋的啦?这是咋的啦?”
谷雨儿只是尽着哭不说话,急得唐峻耀又是给她擦眼泪又是哄的:“乖,谷雨儿乖,谷雨儿不哭,谷雨儿跟姑爷爷说谁欺负你了,姑爷爷揍他。”可谷雨儿还是哭个不停。
哄不住谷雨儿,唐峻耀一抬头看见关老爷和大少爷、三少爷、四少爷在方桌旁垂首坐了一溜儿,便问关老爷:“大哥,谷雨儿这是咋的啦?家里出事了?”
关老爷不言语。唐峻耀急了,抱着谷雨儿站起身,冲着谷雨儿的爹,身穿少校军官制服的三少爷关安轩嚷嚷起来:“安轩,到底出啥事了?哎呀,咋都成了闷葫芦了。”
关玉竹从唐峻耀手里抱过谷雨儿,白了丈夫一眼:“你嚷嚷啥?那么大声把孩子吓着了。”又扭头问三少爷:“安轩,你媳妇病了还是咋的了?”
关安轩沮丧地说:“家里遭胡子抢了,谷雨儿她娘和我大嫂子还有俩侄子被绑了票。”
“啥啥?那你们就——”唐峻耀咽回到嘴边儿的后半截话,甩了一下手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转圈。谷雨儿小脸儿贴在关玉竹怀里,哭腔哭调地说:“姑奶奶,我想要妈妈。”
唐峻耀猛地刹住脚,轻轻地从关玉竹怀里抱过谷雨儿说:“乖孩子,不哭,姑爷爷立马去给谷雨儿找妈妈。”他沉吟了一会儿问大少爷:“你们怎么个打算?”
大少爷苦着脸说:“听姑父的,姑父说咋办就咋办。”
“那好,”唐峻耀把谷雨儿还给关玉竹,“你们知道是哪个绺子干的?”
大少爷回答:“他们已经放出话,说是辽阳虎和卢招子两股绺子合伙干的,两股合起来得有两百来号人马。”
“没提赎金的事?”
“提了,下人每人一千,主家每人两千,算起来得两万大洋,而且期限只有十天。”
唐峻耀冷笑道:“这是存心跟咱们叫板。”他对关老爷说,“大哥,你看这么着行不行?我先派一个得力的人带上两万银票给他们送去,直接告诉他们,把人都给囫囵送回来便罢,少一根毛,我唐峻耀非剿灭了他们不可。同时我亲自带一个营回去进驻关家大院,等他们把人给咱们送回来之后再跟他们好好算算账。我要杀鸡给猴子们看看,看今后哪个绺子敢打关家的主意?彻底断了胡子的念想。”
听完唐峻耀的计划,四少爷关力轩站起身说:“我先回去准备银票。”三少爷关安轩也站起来说:“姑父,让我带银票到胡子响窑去赎人吧。”
唐峻耀一拍桌子说:“好!我说老关家没孬种嘛,就是你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去责无旁贷。”
三
查柳儿被绑票的第二天就失去了她的贞操。
按照惯例,辽阳虎在他的响窑里大摆庆功宴,光是酒席就摆了二十桌,还请来了远近闻名的戏班子唱二人转,卢招子应邀带着他的护卫前往赴宴。那晚上,辽阳虎对卢招子格外热情,不但频频向他敬酒,而且还让戏班子里的台柱子“雪里花”亲自下台坐陪,这让卢招子受宠若惊。任谁都知道这雪里花是辽阳虎的姘头,自打辽阳虎姘上这雪里花之后,雪里花就成了老虎的屁股,谁也摸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