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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春天,开始有人来家里见许玲玲。每回老许都会抱着许佳明坐在一边。头一个来的姓刘,以前是铸造厂的,去年因为身体问题办了病退,在桌前坐了半小时,咳了不下三百声。老许对女儿摇摇头,这个不行,看这身子骨都挺不到夏天。但是许玲玲喜欢,她手托着脸,痴迷地盯着那人蜡黄的脸和被烟熏黑了的牙齿。她知道总要出现一个人,带她离开这个家。
把姓刘的赶走后,老许把他用过的碗筷煮了三次,他盯着最后一锅翻滚的水,一狠心端着铁锅到楼下扔掉了。
第二个年轻些,刚从部队下来,就是少了条胳膊,一个晚上都在讲他的英雄事迹。这一次许玲玲更加专注,双手托脸望着他的口型,可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在享受听他说话的乐趣。他感觉也不错,估计以前没人这么迷他的事迹,手舞足蹈地反复讲,军事演习,在云南,狙击埋伏,身边就是吐信子的眼镜蛇,两难选择,要么一动不动被蛇咬死,要么起身跑远暴露蓝军目标,最后他被蛇咬了一口,大叫着跑远,暴露了蓝军目标。
胳膊就这么没了,老许皱眉看着打结的空袖子,问他如果把结打开垂下来,再装个假的能不能好点儿。战斗英雄没理他,一只手完成了拿烟、叼嘴上、掏出火机、再点着的全部过程。他抽第一口,闭眼回味一下,说:“这是我的勋章。”
“什么?什么勋章?在哪儿?”
“排毒截肢后,领导没给我授勋。这是我给自己的奖励,这个结,我的勋章。”
老许点点头,也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最合适。
战斗英雄抽两口,把烟掐掉,先表态说:“你们看怎么样?我觉得还行,挺好。”
老许连连点头,放下怀里的许佳明,到谈正事的时候了。可是许佳明着急了,一个晚上他都瞪着大眼睛看他们讲话。他想要是没戏,就按着答应老许的条件办,一句话也不说,但是陌生人看上她了,他要出击了。
许佳明从桌下钻过去,抱住许玲玲的膝盖,慢悠悠地说:“妈妈,我困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老许把他抱到房间,许玲玲低下头抓紧吃菜,战斗英雄第一回讲了与部队无关的话:“他叫你妈妈?”
许玲玲嘴里被一口菜占着,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不知道怎么想的,又点着头。
战斗英雄追着问:“你不是说,你是他姑姑吗?”
“我没说。”
“我说的,怎么了?”老许从里屋出来问。
“什么怎么了?介绍人说,玲玲是他姑姑,你是他爷爷,你儿子早两年死了。”
“我是有个儿子,可是死三十多年了,三岁就死了。我们没想让你看出来,一开始我们是按照介绍人的意思准备的。”
“准备?你们这是诈骗!你是他妈妈,孩子他爸呢?”
“睡着了。”许玲玲说。
“睡着了?”
老许告诉他:“植物人,醒不来了。”
“万一醒过来呢?如果我跟她结婚了,她男人又起来了,这算怎么回事?”
“他爸在医院,工伤,靠葡萄糖维持,你要是不放心,我去把管子拔了。”
“老爷子,你疯了吧?”他声音高起来,似乎刚被吓着。
“醒来也没事儿,他俩没结婚。”
“孩子都有了,还没结婚?这孩子户口怎么上的?”
“户口本上写着呢,是我孙子。”
“你们又绕回来了。我跟你捋捋,我是少只胳膊,所以介绍人把你闺女介绍给我,伤残军人对低能儿,也差不多了吧?现在你又给我搭个拖油瓶的?而且医院那个要是醒来,就是俩了。”
“医院那个醒不来,孩子我来养,我一直当孙子养的。至于我闺女,就是脑子有点笨,她不是低能儿,家务都是她做的。”
战斗英雄起身掏裤袋,说:“我还是把饭钱给你留下来吧,劝你们啊,以后可别再招摇撞骗了。”
“我还早就受不了你刚才吹的那些事,”这人留不住了,老许决定还击,“十几年没打仗了,和平年代你掉只胳膊,丢人不丢人?”
战斗英雄:“军事演习,演习,你懂吗?”
“演个屁!你忽悠谁都行,别忽悠我。我就是从‘三八线’活过来的,我们整个营都被炸没了。我一九五〇年过去,在朝鲜待了十年,连朝鲜话都学会了。你跟我充军功?你还是换个人家吧。”
他摔门而去,许佳明从床上惊醒过来,拽把椅子站上去和老许看窗外。那个军人逐渐走进花园深处,有只松鼠在他左侧的树枝间蹿上蹿下,一路跟着他。
前两年他们把房子换到这儿来,周围的邻居都以为许佳明是他的孙子。老许从东边的窗户能看到南北两座花园的全景,以前这里叫共青团花园,不知道谁把石板上的“共青团”三个字抹掉了,可是又没人想得出能在上面添点什么,右侧一排就那么空着。失去了“共青团”,经费也削减了,那里的花越来越少,草越来越高,几盏忽明忽暗的路灯自从被一群拿弹弓的孩子一夜击碎后,就再没人装上过。夜间巡逻的人从以前的小分队逐渐减成了一个耳背的打更老头。就是这一个,还只是在值班室睡觉,不到天亮不出来。这么干,早晚要完,老许想。
操不了这个心,他有更烦的事情。给女儿相了大半年的亲,已经是十月底。这里下了第一场雪,刚落到路面就结成了冰,在白天化成水掺着泥土又冻成了硬块。撑不过一个月,连续几场雪,这里就要被一片白色覆盖,偶尔太阳上来时,冰雪融化,白色流淌一片。他本来想着要在过年前把事情安顿好,现在看来女儿和外孙没法一起打包。只能先解决一个,找个好人家把女儿托付出去,外孙还可以带在身边。等过了年他就六十七了,没法养活三个人了。
他合上窗帘,把佳明抱回到床上,脱衣服进了被窝。两年前,玲玲有回睡觉把两岁佳明的左臂压骨折了,老许就要求他离开妈妈,和自己睡。头两回玲玲还进来偷孩子,被他打了一回,夜里就再也不敢摸进来了。
除了这些,他还担心遗传。大夫说玲玲只有五岁到七岁孩子的智商,他早忘了女儿五岁以前是什么样,其实是发现得太晚了。那年头好多烂摊子,等老许一个个处理掉回头再看,孩子已经傻了。许佳明现在四岁,那就应该是四岁孩子的智商。那再等两年呢?如果有那么一套题让他俩做,看看母子俩谁得分高,就知道佳明有没有被遗传了。好像不是这样的,得去医院检查,但是现在去肯定没用,四岁的孩子当然还是四岁的智商,什么都看不出来。不过老许至少能做到,让他们母子远一点儿,别影响了孩子,快点把她嫁出去。
睡一半老许醒来了,还是夜里,天没亮。他穿好衣服在房间走一圈。他相信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在深夜醒来的,肯定是有意外状况刺激了他的神经。他去厨房检查煤气阀门,摸着每扇窗户,是不是有哪扇没关好,漏风。大门锁着的,没小偷进来,玲玲睡得也很熟。那就是没问题,是他自己神经衰弱。
他又回到被窝,浑身冰冷,想办法让自己暖回来,再去抱外孙。黑暗中传来很细微的声音,说不上哪儿发出来的,床下、暖气管道、楼上,好像都不是。他闭上眼睛,像品酒一样去感受这些。算不上声音,似乎是频率极高的声波,床都跟着震还是听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突然一声巨响,接着噼里啪啦的,有人在鼓掌,一大群人的欢呼。他连忙下床,撩开窗帘往外看。在花园,人们刚刚锯倒了一棵老杨树。那么高那么老的树,比他的年纪都大,十来分钟就没了。
不是很清楚,路灯都不亮,屋里那层玻璃结了窗花,上面全是许佳明用指甲划的霜道道。他把里层窗户打开看过去。雪地里有两拨儿人,一拨儿在搭建临时工棚,其余的人拽着不知道从谁家扯过来的电线,接上电锯伐树。他们在倒下的老树上砍些枝子,就在杨林里拢起火堆。
看了有十分钟,老许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终于有人接手这里了,现在他们是一根电线一把锯,等明天把工棚搭起来,就可以支出几十根电线几十把锯。等到那时候,不单是这片杨林,东边的松林,南边的柳林,都会一起被砍倒。要是他们还嫌不够,可能会把池塘的浮冰敲碎,将下面的水抽出来,用土填平,在那些鱼虾被活埋的地方建起一幢高高的大厦。
老许把里窗关上,看着佳明划过的霜花,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他感觉这个夜晚的好多失眠的老人都像他一样,站在窗前懦弱地看着这一切。喜欢来花园溜达的、聊天的、打牌的,都是快七十的老人了,你们就不能等两年,等这帮老头儿老太太们死光了,再来毁掉这全部吗?
2
原来这就是一个声音,一个仪式,告诉你,我们来了。又下一场大雪后,天寒地冻,这些人一夜间就消失了,留下了几十个树桩露在雪地上。相比于石路旁的长椅,老人们更喜欢坐在树桩上,头戴帽子脚踏白雪。从窗户望去,仿佛一群着了色的雪人。
老许还惦记着介绍对象的事,来过两个,都有残疾,是不是常说的“般配”就是这个意思。但就是谁也没带玲玲走。坏在佳明身上,他不肯喊“姑姑”,也不肯闭嘴,“妈妈、妈妈”拼命地叫。有什么办法呢,又不能打他。
媒人说会想办法,保证找个合适的。这回介绍个姓于的小伙子,来的那天正好赶上许佳明生日,四岁了。算哪天?夜里十二点左右生的,左还是右?老许也弄不清楚,当时一团糟,大夫、护士加起来也使不上劲。主要是玲玲不想生,她怕生出来就被人抱走了,她想跟袋鼠一样把孩子留在肚子里,哪儿也别去。折腾到半夜,大家都打算放弃的时候,小佳明受不了了,自己爬出来了。
傍晚五点多钟,于勒拎了个蛋糕进来。媒人说他内向,话少,吃好喝好最重要。但老许要和许佳明先说两句话。他把佳明拉进屋,让玲玲在客厅陪于勒一会儿。可是俩人就在客厅闷着,饺子的热气把许玲玲和于勒隔到桌子的两边。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动筷子,不约而同地侧过头看着墙上的钟。
老许在里屋跟佳明商量,外面那个是来家里的第五个叔叔了,别再搞砸了,别再喊“妈妈”了。许佳明歪着头,透过姥爷的肩膀看窗户,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阴下来的天空。风已经起来了,窗框被刮得“呼嗒嗒”地响。
“为什么?”许佳明爱这么问,像口头禅一样。
老许习惯了他的“为什么”,外孙不是真的想知道原因,那只是对成人世界的一种参与方式。他弯下腰,脸贴近佳明,说:“这回答应了吗?”
“我没有姑姑。”
“那你就什么都别叫!”
回到客厅两个人还是没说话。于勒看见老许回来,放松了些,满脸的笑意。他妈妈忙着数蜡烛,数数就乱了,抽出五根插在蛋糕上。许佳明站椅子上“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地数了好几遍,拔掉了一根,递给她大声说:“妈妈,今天我四岁!”
深水炸弹,老许真想把外孙拽下来就打。几个人都愣了一会儿,还是于勒叔叔解了围,他敲了两下碗,对他们笑笑,先夹了一个饺子。老许拿出酒要给他倒上,他摇摇头,手掌盖住自己的杯子。不是说吃好喝好吗?老许想想不喝也行,就把酒放回柜子里,和大家一起默默吃饺子。
算佳明四个人,什么也不聊,响彻屋子的只有外面的风声和尴尬。许佳明趴在桌前盯着蛋糕,一口也不吃。他感觉完了,这个话不多的男人一定会把妈妈带走,那样他就真的只有姑姑了。想着想着,他放声哭了出来。于勒叔叔掏出手绢,将他的鼻涕眼泪一把擦掉,然后指了指玲玲,又指了指自己,对老许点点头。
老许放下筷子,点起一支烟,问道:“你觉得合适?”
许玲玲抬头望着于勒问:“我和你合适吗?”
于勒惶惑了一阵儿,左右手握在一起,两个拇指在拳头上点了几下说:“啊吧?啊吧啊吧!”
“哎呀。”许佳明忍不住喊了出来。这个男人不会说话,也听不到他喊“妈妈”。
3
挂钟里的长针还指在“4”的时候,许佳明就醒了。他只睁着右眼看,长针落在短针后面,换一只眼睛,长针还是在后面,然后他把双眼都捂住,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许佳明最喜欢礼拜天,不用被叫醒去幼儿园,能睡到自然醒。如果他肯憋着,一直装睡,可以躺到短针走过“8”。通常不用那么久,妈妈就会跑过来抱他。他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奶头,把它含进嘴里。但是姥爷发现后不让妈妈再喂奶了,有一回他还打了妈妈。他只打妈妈,从来不打佳明,他和妈妈一起犯了错,姥爷就两倍打妈妈。他哭着求姥爷说,他不会把妈妈喝光的,那里早就吸不出奶了。
外面工地的人们出来了,声音嘈杂起来,吊车铁钩的影子在墙壁上晃了一圈,又离开了房间。妈妈还不进来,姥爷也没去四十七栋浴池泡星期日大澡,他们都不对劲。下了一夜的雨,早上天晴了,两个人在外屋的窗前说话。又有什么人要来了吗?
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他也不想下床。姥爷要求佳明,一旦醒来,就不许再回到床上。他有很多规矩,如果佳明不遵守,姥爷就会打妈妈。他翻过身,背对着挂钟,身前是一面涂了绿漆的墙。他往上看,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黑点。他忘了那是蚊子还是苍蝇,前天被姥爷拍死在那里。有了新目标,他又玩起一只眼游戏,确实,左右眼看它的位置是不一样的。他伸手指用左眼瞄准,换了右眼,手指就跑到黑点左边去了。要是他够高就好了,他会站起来摁住它,再换眼睛看黑点,看它还跑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