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只是古代的人对待荣誉之态度的一方面,而另一方面乃是,对于所谓荣誉,他们是看得很透,也是看得很深的。按王安石的说法是“古之人以名为羞,以实为慊,不务服人之貌,而思有以服人之心”。对于今人,王安石自是古人。对于王安石,其所言“古之人”,大约是指尧舜禹、黄帝时候的古代了。他为什么发那样的“厚古薄今”之感慨呢?显然是基于他那个时代沽名钓誉的人太多的原因。在他那个时代,荣名亦分两种,一种是百姓所给的,一种是皇家出于笼络和利用之目的给的。百姓给的荣名,仅仅是荣名而已。皇家给的荣名,总是与利益实惠挂钩的。故逐名者流所“沽”所“钓”,其实也是在钩利益和实惠。
看透了这一世相,于是王安石、颜之推、骆宾王、柳永们说:“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不汲汲于荣名,不戚戚于卑位。”或者说得更干脆“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最起码,要求自己“功成名遂身退”。既然“功”有利国利民的一面,让有抱负的人士完全放弃为国为民的志向,显然也是不对的。既然“功成”而后“名遂”于是利至,那么便“身退”以避利之熏染。
此种思想,体现着一种对泛滥的逐利现象的拒绝,所以在古代的语汇中,产生了“清名”和“清流”二词。不屑仕途者,以“清流”自我要求,或曰“自标”。已入仕途者,起码还在乎其名清否。若“清”,便是获得了“清誉”。“清誉”当然也是荣誉。这一种荣誉,质地干净,估计连柳永,也还是肯要的。
放眼今天,中国也大,人口也众,荣名需求也多,故政府也授、企业也颁、各类机构也给、民间也不甘寂寞地选,报刊一概传媒也乐得有热闹可以营造、可以报道,于是不遗余力推波助澜。于是,几乎年年月月地评,如同天女散花,荣名满天飞。学子也要荣名,教授也好荣名,企业家财源滚滚也觊觎名利双收,官员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忙不迭地亲抓一项项面子工程……得到的欢喜,授予的高兴,得不着的郁闷生气,于是时不时地这里那里曝出评选丑闻……在中国,荣名之给与受,每天要有不少人耗很多的时间,投入很大的精力。而好荣名者,遂挖空心思专执一念,走后门托关系拉选票,弄虚作假且不脸红。“潜规则”按理说应是“过街老鼠”,在中国却似乎直接就成了“规则”之一种。既然是“潜”的,应和着暗中来做就是。人人心知肚明,彼此心照不宣,乐此不疲,皆来劲也。
保自家“清名”的人是越来越少。“清名”对人有何好处?没半点好处要它作甚?
连自标“清流”的人也越来越少了。真守得住“清名”的已是凤毛麟角,根本形成不了“流”,因而就全无名节吸引力。标而后,人们必以“清流”要求,那将活得多么的拘谨,岂不是犯傻吗?连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往往也被当成荣誉来给、来受,并不计较是否真的有那份替人民大众鼓与呼的参政议政责任感。
不消说,中国必是世界上最大的荣名集散场。然若按人口比例来说,中国创新型人才是少的,真有品质的创新产品也并不多。
因太多的人都宁肯荒了专业,去逐荣名了。忙是,歌星影星们,忙得倒还实在些。因为功夫毕竟还得用在专业上,而不是专业以外的别的方面……贵贱论人类社会一向需要法的禁束,权的治理。既有权的现象存在,便有权贵者族存在,古今中外,一向如此。权大于法,权贵者便超惩处,既不但因权而在地位上贵,亦因权而在人权上贵,是为人上人。或者,只能由权大者监察权小者,权小者监察权微者。凌驾于权贵者之上的,曰帝,曰皇,曰王。中国古代,将他们比作“真龙天子”。既是“龙”,下代则属“龙子龙孙”。“龙子龙孙”们,受庇于帝者王者的福荫,也是超社会惩处的人上人。既曰“天子”,出言即法、即律、即令,无敢违者,无敢抗者。违乃罪,抗乃逆,逆乃大罪,曰逆臣、逆民。不仅中国古代如此,外国亦如此。法在人类社会渐渐形成以后相当漫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仍如此。中国古代的法曾明文规定“刑不上大夫”。刑不上大夫不是说法不惩处他们,而仅仅是强调不必用刑拷之。毕竟,这是中国的古法对知识分子最开恩的一面。外国的古法中明文规定过,贵族可以不缴一切税,贵族可以合理合法地掳了穷人的妻女去抵穷人欠他们的债,占有之是天经地义的。
但是自从人类社会发展到文明的近现代,权大于法的现象越来越式微了。法高于权的理念越来越成为共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于是权贵者之贵不复以往。将高官乃至将首相总统推上被告席,早已是司空见惯之事。仅1999年不是就发生几桩吗?法律的权威性,使权贵一词与从前比有了变化。人可因权而殊,比如可以入住豪宅,可以拥有专机、卫队,却不能因权而贵、要求多多,比一般人更须时时提醒自己千万别触犯法律。
法保护权者殊,限制权者贵。所以美国总统们的就职演说,千言万语总是化作一句话承蒙信赖,我将竭诚为美国效劳!而为国效劳,其实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意思。所以日本的前首相铃木善幸就任前回答记者道:“我的感觉仿佛是应征入伍。”因权而贵,在当代法制和民主程度越来越高的国家里已经不太可能。将被视为文明倒退的现象。因权而殊,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其中一项就是几乎没有隐私可言。因权而殊,不仅殊在权力待遇方面,也殊在几乎没有隐私可言一点上。其实,向权力代理人提供特殊的生活待遇,也体现着一个国家和它的人民,对于所信托的某一权力本身的重视程度,并体现着人民对某一权力本身的评估意识。故每每以法案的方式确定着。其确定往往证明这样的意义某一权力的重要性,值得它的代理人获得那一相应的待遇,只要它的代理人同时确乎是值得信赖的。
林肯坚决反对因权而贵。在他任总统后,也时常生气地拒绝因权而殊的待遇。他去了解民情和讲演时,甚至不愿带警卫,结果不幸被他的政敌们所雇的杀手暗杀。甘地在被拥戴为印度人民的领袖以后,仍居草屋,并在草屋里办公,接待外宾。他是人类现代史上太特殊的一例。他是一位理想的权力圣洁主义者,一位心甘情愿的权力殉道主义者。像他那么意识高尚的人也难免有敌人。他同样死在敌人的子弹之下。他死后被泰戈尔称颂为“圣雄甘地”。
无论因权而殊者,还是受权而不受殊者,只要他是竭诚为人民服务的,人民都将爱戴他。但,他们的因权而殊,是不可以殊到人民允许以外去的,更不可以殊及家人及亲属,因为后者并非人民的权力信托人。
因贫而“贱”是人类最无奈的现象,人类的某一部分是断不该因贫而被视为“贱”类的。但在从前,他们确曾被权贵者富贵者们蔑称为“贱民”过。我们现在所论的,非他们的人格,而是他们的生存状态。如果他们缺衣少食,如果他们居住环境肮脏,如果他们的子女因穷困而不能受到正常的教育,如果他们生了病而不能得到医疗,如果他们想有一份工作却差不多是妄想,那么,他们的生存状况,确乎便是“贱”的了。我们这样说,仅取“贱”字“低等”的含意。
处在低等生活状态中的民众,他们作为人的尊严却断不可以被论为低等。恰恰相反,比如雨果笔下的冉·阿让,他的心灵,比权贵者高贵,比富贵者高贵。
权贵者富贵者与“贱民”遭遇的“情节”,历史上多次发生过。那是人类社会黑暗时期的黑暗现象。“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柚茅茨空”是黑暗的丑陋的不公正的人类现象,“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同样是。
一以权贵而比照贫“贱”,一以富贵而比照贫“贱”。萧伯纳说:“不幸的是,穷困给穷人带来的痛苦,一点儿也不比它给社会带来的痛苦少。”
约翰逊说:“所有证明穷困并非罪恶的理由,恰恰明显地表明穷困是一种罪恶。”
穷困是国家的溃疡。有能力的人们,为消除中国的穷困现象而努力呀!富贵是幸运。富者并非皆不仁。因富则善,因善而仁,因仁而德贵者不乏其人。他们中有人已被著书而传,已被立碑而纪念。那是他们理应获得的敬意。
相反的现象也不应回避富贵者或由于贪婪,或由于梦想兼而权贵起来,于是以富媚权,傍权不仁,傍权丧德。此时富贵者反而最卑贱。比如《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去贿相府时,就一反富贵者常态地很卑贱。同样,受贿的权贵斯时嘴脸也难免卑贱。
全部人类道德的最高标准非其他,而是人道。凡在人道方面堪称榜样的人,都是高贵的人。故我认为,辛德勒是高贵的。不管他真否曾是什么间谍,他已然高贵无疑。舍一己之生命而拯救众人的人,是高贵的。抗洪抢险中之中国人的兵,是高贵的。英国前王妃戴安娜安抚非洲灾民,以自己的足去步雷区,表明她反战立场的行为,是高贵的。南丁格尔也是高贵的。马丁·路德·金为了他的主张所进行的政治实践,同样是高贵的。废除黑奴制的林肯当然有一颗高贵的心。中国教育事业的开拓者陶行知也有一颗高贵的心。人类历史中、文化中有许多高贵的人,高贵的人不必是圣人,不是圣人一点儿也不影响他们是高贵的人。有一个错误一直在人类意识中较普遍地存在着,那就是以权、以富、以出身和门第而论高贵。
文明的社会不是导引人人都成为圣人的社会。恰恰相反,文明的社会是尽量成全人人都活得自然而又自由的社会。文明的社会也是人心低贱的现象很少的社会。人心只有保持对于高贵的崇敬,才能自觉地防止它趋利而躬而鄙而劣,一言以蔽之,而低贱。我们的心保持对于高贵的永远的崇敬,并不至于使我们活得不自然而又不自由。事实上,人心欣赏高贵恰是自然的。反之是不自然的、病态的。事实上,活得自由的人首先是心情愉快的人。
贵与“贱”是相对立的。在社会表征上相对立,在文明理念上相平等,在某些时候,在某些情况下,则相反。那是贵者赖其贵的表征受检验的时候和情况下,那是“贱”者有机会证明自己心灵本色和品质本色的时候和情况下。权贵相对于贫“贱”应贵在责任和使命,富贵相对于贫“贱”应贵在同情和仁爱。贫“贱”的现象相对于卑贱的行为是不应受歧视的,卑贱相对于高贵更显其卑贱。
有资格尊贵的人,在权贵和富贵者面前,倘巴结逢迎不择手段不遗余力,那就是低贱了。低贱并非源于自卑,因为自卑者其实本能地避权贵者避富贵者,甚至,也避尊贵者。自卑者唯独不避高贵,因为高贵是存在于外表和服装后面的。高贵是朴素的、平易的,甚至以极普通的方式存在,比如《悲惨世界》中“掩护”了冉·阿让一次的那位慈祥的老神父。自卑者的心相当敏感,他们靠了自己的敏感嗅辨高贵。当然自卑而极端也会在人心中生出邪恶,那时人连善意帮助自己的人也会嫉恨,那时善不得善报。低贱是拿自尊去换利益和实惠时的行为表现,低贱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就简直是下贱了。
贫“贱”是存在于大地上的问题,所以在大地上就可以逐步解决。我祈祝在下一个百年里,穷困将从中国的大地上得以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