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王嵩山和王玉刚调到别的师去了,张云河调到别的连当卫生员去了。一年后杨志松上大学去了,我陷入了空前的孤独……此时我有三个可以过心的朋友一个叫吴志忠,是二班长;一个叫李鸿元,是司务长;还有一个叫王振东,是木匠。都是哈尔滨知青。他们对我的友情,及时填补了由于同班同学先后离开而对我的情感世界造成的严重塌方……仅仅有友情是不够的,我是那类非常渴望思想交流的知青。思想交流在当年是很冒险的事。我要感激我们连队的某些高中知青,和他们的思想交流使我明白我头脑中对当年现实的某些质疑,并不证明我思想反动,或疯了。如果他们中仅仅有一人出卖了我,我的人生将肯定是另外的样子然而我不曾被出卖过。这是很特殊的一种人际关系,因为我与他们,并不像与我的四名同班同学一样,彼此有着极深的感情作为关系的前提和基础。在我,近乎人性的分裂感情给我的同班同学,思想却大胆地仅向高中知青们坦言。他们起初都有些吃惊,也很谨慎。但是渐渐的,都不对我设防了。“九一三”事件以后,我和他们交流过许多对国家,当然也是对我们自身命运的看法。真的,我很感激他们他们使我在思想上不陷于封闭的苦闷……1972年我调到了团部。我感激宣传股的股长王喜楼。他是现役军人,十年前病故。他使宣传股像一个家,使我们一些知青报道员和干事如兄弟姐妹。在宣传股的一年半,对我而言几乎每天都是愉快的。如果不是每每忧虑家事,简直可以说很幸福。宣传股的姑娘们个个都是品貌俱佳的好姑娘,对我也格外友好。友好中包含着几分真挚的友爱。不知为什么,股里的同志都拿我当大孩子。仿佛我年龄最小,仿佛我感情最脆弱,仿佛我最需要时时予以安慰。这可能由于我天性里的忧伤,还可能由于我在个人生活方面一向瞎凑合。实事求是地说,我受到几位姑娘更多的友爱。友爱不是爱,友爱是亲情之一种。当年,那亲情营养过我的心灵,教会我怎样善待他人……我感激当年兵团宣传部的崔干事。他培养我成为兵团的文学创作员,对于改变我的人生轨迹起重要的作用。他就是我的小说《又是中秋》中的“老隋”。
我感激木材加工厂的知青们当我被惩处性地“精简”到那里,他们以友爱容纳了我。在劳动中尽可能地照顾我。仅半年内,就推荐我上大学。一年后,第二次推荐我。而且,两次推荐,选票居前。对于从团机关被“精简”到一个几乎陌生的知青群体的知青,这在一般情况下是根本没指望的。若非他们对我如此关照,我后来上大学就没了前提。那时我已患了肝炎,自己不知道,只觉身体虚弱,但仍每天坚持在劳动最辛苦的出料流水线上。若非上大学及时解脱了我,我的身体某一天肯定会被超体能的强劳动压垮……我感激复旦大学的陈老师。这位生物系抑或物理系的老师的名字我至今不知。实际上我只见过他两面。第一次在团招待所他住的房间,我们之间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谈话,算是“面试”。第二次在复旦大学。我一入学就住进了复旦医务室的临时肝炎病房。我站在二楼平台上,他站在楼下,仰脸安慰我……任何一位招生老师,都有最简单干脆的原则和理由取消一名公然嘲笑当年文艺现状知青入学的资格,陈老师没那么做。正因为他没那么做,我才有幸终于成了复旦大学的“工农兵学员”而这个机会,对我的人生,对我的人生和文学的关系,几乎是决定性的。
如果说,我的母亲用讲故事的古老方式无意中影响了我对故事的爱好,那么崔长勇,木材加工厂的知青们,复旦大学的陈老师,这三方面的综合因素,将我直接送到了与文学最近的人生路口。他们都是那么理解我爱文学的心,他们都是那么无私地成全我。如果说,在所谓人生的紧要处其实只有几步路这句话是正确的,那么他们是推我跨过那几步路的恩人。
我感激当年复旦大学创作专业的全体老师。1974年至1977年,是中国政治风云变幻莫测的三年。我在这样的三年里读大学,自然会觉压抑。但于今回想,创作专业的任何一位老师其实都是爱护我的。翁世荣老师、秦耕老师、袁越老师又简直可以说对我关怀备至。教导员徐天德老师在具体一二件事上对我曾有误解,但误解一经澄清,他对我一如既往地友爱诚恳。这也是很令我感激的……我感激我的大学同学杜静安、刘金鸣、周进祥。因为思想上的压抑,因为在某些事上受了点儿冤屈,我竟产生过打起行李一走了之的念头。他们当年都曾那么善意又那么耐心地劝慰过我。所谓“良言令人三月暖”,他们对我的友爱,当年确实使我倍感温暖。我和小周,又同时是入党的培养对象。而且,据说二取一。这样的两个人,往往容易离心离德,终成对头。但幸亏他是那么明事明理的人,从未视我为妨碍他重要利益的人。记得有一天傍晚,我们相约了在校园外散步。走了很久,谈了很多,从父母谈到兄弟姐妹谈到我们自己。最后,我们达成了这样的共识天南地北走到一起,实在是一种人生的缘分,我们都要珍惜这缘分。至于其他,我们才不在乎!从那以后到毕业,我们彼此真诚,友情倍深……我感激北影。我在北影的十年,北影文学部对我任职于电影厂而埋头于文学创作,一向理解和支持,从未有过异议。
我感激北影十九号楼的众邻居。那是一幢走廊肮脏的筒子楼,我在那楼里只有十四平方米的一间背阴住房。但邻居们的关系和睦又热闹,给我留下许多温馨的记忆……我也感激童影。童影分配给了我宽敞的住房,这使我总觉为它做的工作太少太少……我感激王姨她是母亲的干姊妹。在我家生活最艰难的时日,她以女人对女人的同情和善良,给予过母亲许多世间温情,也给予过我家许多帮助……我感激北影卫生所的张姐在父亲患癌症的半年里,她次次亲自到我家为父亲打针,并细心嘱我怎样照料父亲……我感激北影工会的鲍婶,老放映员金师傅,文学部的老主任高振河父亲逝世后,我已调至童影,但他们却仍为父亲的丧事操了许多心……我甚至要感激我所住的四号楼的几位老阿姨们。母亲在北京时,她们和母亲之间建立了很深的感情,给了母亲许多愉快的时光……我还要感激我哥哥的初中班主任王鸣歧老师。她对哥哥像母亲对儿子一样。哥哥患精神病后,其母爱般的老师感情依然,凡三十余年间不变。每与人谈及我的哥哥,必大动容。王老师已于去年病逝……我还要感激我的班主任孙荏珍老师,以及她的丈夫赵老师当年她是我们的老师时才二十二三岁。她对我曾有厚望,但哥哥生病后,我开始厌学,总想为家庭早日工作,这使她一度对我特别失望。然恰恰是在“文革”中,她开始认识到我是她最有独立思想的学生,因而我又成了她最为关心的几个学生之一……我还要感激哥哥的高中同学杨文超大哥。他现在是哈尔滨一所大学的教授。我给弟弟的一封信,家乡的报转载了。文超大哥看后说“这肯定是我最好的高中同学的弟弟!”于是主动四处探问我三弟的住址,亲自登门,为我三弟解决了工作问题事实上,杨文超、张万林、滕宾生,加上我的哥哥,当年也确是最要好的四同学,曾使他们的学校和老师引以为荣。同学情深若此,不枉“同学”二字矣!
还有许许多多许许多多我应该感激的人,真是不能细想,越忆越多。比如哈尔滨市委前宣传部长陈风珲,比如已故东北作家林予,都不但有恩德于我,也有恩德于我的家。
我回头向自己的人生望过去,不禁讶然,继而肃然,继而内心里充满一大片感动!怎么,原来在我的人生中,竟有那么多那么多善良的好人帮助过我,关怀过我,给予过我持久的或终生难忘的世间友爱和温情吗?!
没有那些好人,我将是谁?我的人生将会怎样?我的家当年又会怎样?我这个人的一生,却实际上是被众多的好人,是被种种的世间温情簇拥着走到今天的啊!我凭什么获得着如此大幸运而长久以来麻木地似乎浑然不觉呢?亏我今天还能顿悟到这一点!这顿悟使我心田生长一派感激的茵绿草地!生活,我感激你赐我如此这般的人生大幸运!我向我人生中的一切好人深鞠躬!
我想心有感激,心有感动,多好!因为这样一来,人生中的另外一面,比如嫌恶、憎怨、敌意、细碎介梗,就显得非常小器、浅薄和庸人自扰了……再祝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