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了的消息是赵天文从酉北县城带回猫庄的。赵天文是这年四月一个大雨如注的傍晚回到猫庄的。他穿着灰布长衫,外套一件紫色马褂,撑着一把洋纸伞,背上却背着一个与他穿着不相称的胀鼓鼓的黑布褡裢。猫庄的这场雨已经下了七七四十九天,从清明节前三天下起,一直过了小满也没停过,眼看就要下到芒种去了。猫庄人在清明节前播下的苞谷种还没长出幼苗就沤烂在地里了,育在田里的秧苗刚长出芽子就被一场又一场大雨打得七零八落,陷进泥糊里,此后连续几十天的大雨把勉强长青了的秧苗淋得漆黑,最终连同母谷一同腐烂掉。眼看到了芒种,雨若再不停下来,这一年的阳春算是完了,只能等到秋后种冬麦。特别让猫庄人心疼的是,山上种的罂粟已经开花结果,只要再等十天半月就能割浆,就能变成白花花的银子,谁会想到来了这么一场经久不绝的长雨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罂粟叶一天一天泛黄,粗壮的苗杆由青变紫最后发黑,直到果子脱落掉地。大雨下到半个月时,猫庄人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最先是赵久林发现的,他在赵家包上放牛,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天上的雨下得稀里哗啦的,整个猫庄上空黑云压顶。站在山头上,他却看到五里外的诺里湖上空青天朗朗,那边木屋的瓦背上铺满了明晃晃的阳光。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赵久林就有些奇怪。第二天他又把牛赶到乌古湖,这一下他更奇怪了,他看到那支溪对岸跟诺里湖一样春光明媚,阳光照耀在对岸的树叶上反射出晶晶点点的细碎的光芒,那支溪河水虽因连日的雨水暴涨起来了,但靠猫庄这边浑黄不堪,靠老寨的另一半却清澈如镜。赵久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雨只在猫庄下!猫庄人知道只有猫庄才下雨后,纷纷跑到赵天国家里去,询问原因。猫庄人担心触怒了上天,天神是在惩罚猫庄。赵天国也感到奇怪,他没有在梦里收到神的任何旨意,他亲自去了一趟那支溪河岸,又去了一趟诺里湖,还爬上了鸡公山顶,证实赵久林所言不虚,除了猫庄阴雨连绵,猫庄地界之外全是阳光普照,春意盎然。赵天国在族人的请求下,择了一个吉日,公开打卦。卦还是在祠堂里打的,当羊胫骨投入红通通的火堆后发出的燃烧声时,众人都一眼不眨地盯着,慢慢地,法器中央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黑点渐渐散开,扩大到一粒黄豆大小。等了一阵,黑点再没有洇散开去,众人舒了一口气,知道猫庄不会有太大的灾难。等赵天国从火堆里取出法器,都迫不及待地问他猫庄将要出什么祸事。赵天国说我们头上的乌云是由一个即将到猫庄来的生人带来的,他来之后就会云开日出。众人又问这个人来后是给猫庄带福还是带祸?赵天国困惑地摇了摇头,说:“卦意不明,看不出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盼着他早点来吧,屋里石墙上哪时都水淋淋的,铺盖被子都长白毛了,再过几天,身上也要长白毛了。”
赵天文回来时也感到奇怪,他从县城沿无名河坐船下来,直到诺里湖时一路上还天色晴朗,阳光普照,刚走上猫庄地界就大雨如注,不得不撑开随身携带的洋纸伞。他还很庆幸匆忙出城时带了一把雨伞。走到了大水井坎上的寨墙时,赵天文碰到了在那里砌门洞的周正龙周正虎兄弟。猫庄的两道寨墙差不多要完工了,白水寨的土匪回来后,赵天国把先动工的西寨墙放下,改为先砌靠那支溪河的东寨墙。现在,西寨墙也只剩一个门洞没有完工。砌好门洞,装寨门就是猫庄木匠的事了。若不是接连下了四十多天的大雨,他们兄弟这时该呆在家乡自家的堂屋或火坑边喝酒了。一晃,他们在猫庄就呆了将近十年了,从原来的青年人快要变成中年人了。当然,这些年他们兄弟在猫庄挣下的银钱如果不给老娘治病抓药,也够回乡修一座大院,买一二十亩上好水田做个小财东了。周正龙也知道猫庄上下两寨都在等一个人到来,这个人会终结这场已经下得旷日持久让人绝望的大雨。可是这些天来硬是没有一个生人进过猫庄寨子。当他看到有人打着洋纸伞从诺里湖方向往猫庄走来时,立即让哑巴弟弟去报告赵天国。周正虎兴奋得一路咿咿呀呀地大叫着往赵天国家跑去。哑巴兄弟还没跑出二十步远,周正龙就认出了来人是赵天文,又叫回了哑巴。
赵天文进寨时很多人都从家里出来,站在屋檐下观望。赵天文礼貌地跟长辈和比自己年长的同辈打招呼。他打招呼时都要稍微弓一下腰,像对待柜台外的顾客一样。这是他在城里做学徒和当掌柜保留下来的习惯,每次回寨时都一样。大家听到哑巴嚷嚷,都以为是一个外乡客进寨,看到是天文后,都失望地摇着头回了屋,嘴里嘀咕着这雨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停呀,谁也没有注意到洋纸伞下的赵天文头上的长辫子没了。
最先发现赵天文剪了辫子的是侄儿赵长春和赵长生兄弟俩。赵天文收伞进屋时小哥儿俩看到他背上空空荡荡的,觉得不对劲,赵长春先嚷起来:“三叔,你的辫子呢?”长生也跟着嚷:“三叔的辫子没了,三叔的辫子没了。”赵天国一看,真没辫子了!赵天文后背空荡荡的,散乱的头发只披齐后颈窝。赵天国大吃一惊:“你辫子呢?剪辫按大清律法是死罪,你不知道!”赵天文“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对赵天国说:“哥,皇帝没了啊!”
赵天国对赵天文一个二十来岁大小伙子动不动就哭很反感,训斥他:“皇帝死了就死了,你哭什么哭,死了这个那个当,还不是满人的天下,你把辫子剪了不要命了?”赵天文分辩说:“不是皇帝死了,是被革命党人赶出皇宫了。天下没有皇帝了。”屋里的赵彭氏听到这里,“哎哟”了一声,说:“没皇帝这日子还咋过?有皇帝天天都是你打来我打去的,没了皇帝,那还不打得四脚朝天。”赵天文说:“可不是吗,几个月前革命党打下了酉北县城,到处剪辫子,我的辫子就是被他们强行剪掉的。他们还杀了好多人,关了好多人,把我也关了两个月。他们还捣毁了曾伯的店铺,把他一家人都抓了起来。我是前天半夜里爬窗子偷偷跑出来的。”赵天文边说边脱下衣服,让母亲赵彭氏和哥哥赵天国看他背上的伤痕,说:“那些人比土匪还野蛮,到处打砸抢,他们说曾伯勾结朝廷,欺行霸市,开赌场烟馆,祸害百姓,没收了他的家产,把他一家老小都抓进了大牢里。”赵天国听后也大吃一惊,说:“曾伯开烟馆和赌场,没听你提过呀。”赵天文说:“曾伯不让说,我也不敢说。曾伯说不让你晓得更好。”赵彭氏嘟哝着说:“那个曾老板看起来就不是一个好人,一看就是个奸商,不晓得他每年要从猫庄赚多少银子。”
赵天国叹了一口气说:“再怎么说,曾伯也给猫庄人做了很多好事。没曾伯,猫庄现在也不是这个样子,不说龙大榜不敢再来,猫庄怕早改名成白水寨了。他是一个生意人,赚钱是他的本分,菩萨保佑他没事吧,要是被杀了,今后猫庄很多事都难办了。”他又对赵天文说:“你先在家里住些日子吧,我这几天进趟城,打探一下曾伯的消息。等曾伯有了消息,再作打算。”
赵天文说:“我不去城里了,等时局稳定下来后我去白沙镇上开铺,我跟岳丈陈国勋早已经说好。”赵天国愣了一下,说:“你不能去白沙镇,那里谁都知道你是猫庄赵家的人,龙大榜随时会杀了你。”赵天文胸有成竹地说:“我住在猫庄,请掌柜打理生意,我来做东家。”赵彭氏说:“当初就不该让曾老板带你进城去学什么生意经,他没干什么好事。我看你开铺,也是跟他走一条路,干不出来什么好事的。”赵天国想了想说:“娘,天文要做生意也没什么不好。”又对赵天文说,“等时局稳定后再从长计议吧,这皇帝没了,天下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乱到什么时候去。猫庄有枪有寨墙,挡得住土匪骚扰,怕是挡不住大兵过境,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还是静观其变吧。”赵天文还想争辩几句,突然听到门口赵长春和赵长生小哥儿俩兴奋地大叫大喊:“雨停了,太阳出来了!”赵天文看到哥哥赵天国像挨了一枪似的浑身颤抖了一下,冲出堂屋,往门外跑去。
赵天国一出门,首先感觉到眼前一片亮晃晃的,刺得他眼泪差点流了出来。他赶忙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才确信眼前果真是一片黄昏时强烈的阳光,日头黄黄红红地悬在赵家包上呢。不但大雨停了,头上连一块乌云也没了,猫庄上空是一片湛蓝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天空,连西斜的日头旁边也没有一块灰白或铅色的云彩,充足的阳光照耀得猫庄许多人家的石屋当西的石墙反射出一缕缕红色的光芒。赵天国听到几乎家家坪场上都有人在兴奋地高叫:“雨停了,出太阳了,出大太阳了!噢噢噢——”人们的喊声像是积郁太久后的宣泄,有的高亢,有的激昂,有的苍凉,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尖厉、稚嫩的童音,整个猫庄上寨下寨喊声连成一片,到处都是一片欢呼声。
赵天国大声地喊,“别叫了,别叫了,谁看到陌生人进寨了吗?”他的喊声淹没在一片欢呼声里,别人根本就听不到。赵天国冲着他家坎下的赵长发夫妇招手,喊他们过来。他们过来后,他吩咐他们分头去寨西问做工的周正龙和去寨东问负责看守东门的赵久林,看看有不有生人进寨。若有生人进寨,问问去了谁家,带来见他。
一会儿,赵长发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周正龙只看见赵天文进寨子。又过了一会儿,赵长发的媳妇向幺妹也跑来了,说久林爷说莫说生人,就连熟人也没一个人从东门进寨。赵天国心里咔嚓了一下,看来卦上说的要来的那个人是天文无疑。当时他给族人们说卦意不明,祸福不清,是事实,但也是他有意遮掩,其实卦上面已经显示一些迹象:此人来后要是一年内风调雨顺,那是福祉,预示此后猫庄年年风调雨顺,寨子岁岁平安吉祥;若是自此久晴不雨,那么猫庄就会三年大旱,不除此人,猫庄将来还会祸事不断,搅得族人们离心离德,相互残害,直至分崩离析,使整个猫庄的赵氏种族成为一盘散沙。笼罩猫庄上空的乌云散去后,人人欢天喜地,赵天文却成了赵天国心头的一片阴霾。一开始,赵天国心里虽然有些打鼓,还不是太往心里去,他还有些怀疑这次打卦又是不灵。自从他接任巫师以来,他就感觉法力越来越弱,卦也越来越不灵验了。听父亲说,几百年前的赵家巫师不仅可以占卜一个人的前生后世、一个山寨五百年后的景象和命运,甚至还可以把天上的炸雷当炸弹一样甩来甩去的;山寨里诸事,大到一个人的寿辰,小到一头猪崽走失,用法器打卦都能预测到。几百年来,不仅巫师的法力越来越小,就连法器的功用也是越来越窄了,以至于在建祠堂树屋时赵天国竟然把一个凶日测成了吉日。赵天国也一直觉得奇怪,卦上明明显示的是一个外乡客要来猫庄,怎么就变成了三弟天文?难道天文在县里呆了十年,跟猫庄离心离德,变成一个生人了?这才是赵天国感到最可怕的。由于天文这些年一直在城里,虽然每年都要回来次把两次,但在他的感觉里,随着天文渐渐长大成人,这个亲兄弟越来越陌生了,不像天武,兄弟俩呆在一起,手足之情深厚。前年天文回家成亲,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赵天国仔细观察过,觉得天文说话,举手投足虽然看起来很谦和,礼貌,但他的这种谦和、礼貌后面却掩饰不住商人的那种精明和势利。赵天国觉得,这一点天文跟曾伯是没法相比的,他甚至没有学到曾伯的一点皮毛。至少曾伯是真心地在帮助猫庄,不管他是不是奸商,赚没赚过猫庄人的银子,开没开过烟馆和赌场,曾伯对于猫庄是有恩的;而天文恰恰相反,他在城里呆了近十年,从没想过要为猫庄做什么,哪怕就是几斤舂火药的硫磺,他也没有问过猫庄需不需要……随着猫庄上空每天都晴空无云,日头越来越红火,光照越来越充足,赵天国心头的阴霾也就越来越浓重。特别是在赵天文向母亲赵彭氏提出分家之后,赵天国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七上八下,被折腾得寝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