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许佳明快五岁,四岁半。躺在夏日雨后的凉爽清晨,他还不知道有一个漫长而不安的人生在前方等着他,在那个人生里他才华横溢,或许还有短暂的荣华富贵,他更不会知道自己将品尝到爱情的苦与甜。成人后的他至少能试图去争取幸福和消灭痛楚,可此时他过不去,未来不是高速路牌,开快点就到了,那是时间,三百六十五天才走了一小站。他五岁的人生就像是两边的高墙给他挤出了一条窄路,他做不了选择,都没空转身,只能硬挺过去,所有的不情愿和伤心仿佛架在窄路上的梯子,他得踉踉跄跄地爬上去,再从梯子的那一侧战战兢兢地滑下来。
他那时无法想那么多,他还小,更多的伤痛是成年之后的他附加给童年记忆的。但是有些感觉,他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还能记着。二十二岁那年他第一次去录音棚录广告,他对着话筒,导演和录音师在玻璃墙的另一面对他打着手势。一支牙膏广告,只有八个字,重重的男低音——“超效超能,洁白无痕”。虽然听起来跟牙膏不沾边,那更像是威猛先生的效果宣传,然而他录了十几遍依然找不到节奏音准。没错,说话也会跑调的。他拿下耳麦示意暂停,他要找找感觉。这时停电了,就那么寸,他被电子门锁在里面了。外面的人着急,各种夸张表情,却帮不上忙。他摆摆手让他们放心,录音棚够大,还不至于缺氧窒息。他把座椅调后倚在上面眯了一会儿,他知道,有了这次意外,只要他差不多过了,人家就会录用他的。大概有十分钟,十五分钟,电子门的红灯闪了一下,导演从门外走进来兴奋地要拥抱他,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的眼前出现的不是导演和录音师,而是推门进来的妈妈。
“佳明?”妈妈轻唤他。
他连忙闭上眼睛,装睡的话她会上床搂住他。可这次没有,她绕过床前关上窗,将盖房子的声音挡在外面,俯身亲了亲他的脸。他要装得再像一点,可是什么样才更像是睡觉呢?他眯起左眼望着她,好漂亮,一身白纱,头上还有花。他换右眼看,不在刚才的地方了。他知道只有把妈妈抱住,目标才不会跑。
工地吊车铁钩的影子忽然打在妈妈脸上,许佳明倒抽了一口气。外面有人敲门,很多人,敲了几下就用拳头捶门,似乎还有人踹了几脚。许佳明坐了起来,瞪大着眼睛看妈妈。姥爷在客厅把门打开了,一群男人冲进来。佳明看到了于勒叔叔在最前面,呵呵笑个没完。于勒叔叔听不见声音,所以干什么都特别大声,他对着妈妈笑了半天。身后的人群在门和玻璃上贴上红字,左右长得一样的字。于勒叔叔掏出一袋硬币洒到床上,拍拍许佳明,一把将妈妈抱起来。许佳明瞪大着眼睛说不出话。那些人迎风而来,顺风而去,就这样把妈妈抢走了。
4
老许不想活了,所以急着算一笔账,需要攒多少钱给外孙,才可以放心去死。没那么好算,从现在开始到许佳明二十三岁毕业分配还有十八年,每年都会不同,饭量会越来越大,以后上了学,还有学杂费、书本费和校服费。他都按照最低的标准,不然他死亡的愿望就更难实现了。
玲玲嫁走后的头两个月,每回半夜醒来,他就坐到桌前在草纸上写写画画。有时候会走神,给那边的妻子写纸条,片言只语,零零散散。他把写完就反悔的话挑出来,存到罐里,剩下的天亮前在火盆烧给老伴儿。他以前不叫老伴儿,她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随着他逐渐老去,称谓也改了。过了那么久,死人都变老了。
罐里装着的更多是“对不起”之类的致歉,原因很复杂,其中他最愧疚的是,老伴儿死后,他还苟活世上二十多年。在那些纸条里,他几次跟她解释,不是他贪生怕死,是他实在走不开。这么多年活着也不幸福,没什么好留恋的。他说,死法他都想好了,钨过量中毒。二十二栋老王的儿子以前是灯泡厂的,家里存了好多钨丝,他可以去要点,按两条命的量吃下去,剩最后一口气打个110,免得被发现得太迟,尸体臭了。
早几年他就这么想了,活着太累了,一点乐趣也没有。那时是惦记玲玲,要不是小吴出了意外,玲玲早嫁过去了,他也就跟着死了。结果他还得活着,女儿还在家里,又生出个外孙。
那也得有个时限,许佳明出世那年他六十三了。想把外孙养大,他得活到八十多岁。遭不了二十年的罪,他快挺不下去了。他身体没问题,没有心脏病,没有高血压,没有糖尿病,一般这个岁数老人的毛病,在他身上都没有。但是心碎了,千疮百孔,自从老伴儿没了,每天都有刀子在他心口戳。心痛心痛,那些伤真是从心里面发出的吗?他要是死了,真该把心脏捐出来,让大夫们研究一下,长长见识,看看什么是人世间最悲伤的心。
有时候他会跟老王在二十二栋的阳台上坐一下午。老王瘫了,腰部以下没知觉。跟老许一样,老伴儿也没了,只是没死得那么早。儿子在监狱,上个月从灯泡厂被带走的,还没审判。老许知道是杀人罪,杀的什么人他不清楚,也不想打听。想说的话,老王自己就讲了。
老许是被他雇来的,每天负责帮老王把单子上记的东西买齐,再把垃圾带走。老王下不了楼,但也不需要太多照顾,饭菜都是自己做。腿没知觉,主要靠手臂撑着,在屋子里爬。他家煤气灶都比别人家矮一半,老王趴地上挺着腰炒菜。以前他儿子改的,水龙头、开关、饭桌和门把手,把这些全改矮了。他说他儿子其实挺好的,挺孝顺,可他们之间有误会,特别深的隔阂。
他俩原先不认识,街道联系的。老许每个月从他那儿领二十五块钱,那时候已经不少了。他退休金才不到一百块,再就是一点军人伤残补贴,杯水车薪。头一个月他拿到钱后,居然有点不安,以前都是从单位机构领工资,这是他第一次从私人那里拿钱,有种欠人家的感觉。老许左手接过钱,右手摸着裤线说,他打听了,请个保姆才四十,二十四小时照顾,闷了还能聊聊天,他去帮忙联系一个吧。
老王不接话,让他数数钱对不对。用得着数吗,俩十块一五块,瞎子都能摸出来。老许知道他是不想谈这个。反正他表示过了,找他不是最好的选择。自己不是图便宜的人。老许把垃圾装好,问他明天买点啥。一个菜花,二两肉,买个拖把,帮忙将把儿锯了,算了,你长短把握不好,拿回来我锯吧。老许把这些在纸上记下来,领了三块钱,明天他得在每样后面标好价钱,多退少补。
他开门要走的时候,老王在身后说话了:“请保姆得找女的吧?”
哦,他想谈这个事了。老许背抵着门,看着他。
“还得是年轻的小姑娘吧?”老王说着,从床上下来,在屋子里爬了一圈。老许以为他要拿什么东西说事儿,想过去帮把手。老王趴地上抓住老许的腿,仰头看他,说:“让她看见我这么爬,跟狗似的在这儿爬,我还不如死了!”
老许下楼了,一头雾水。他去幼儿园接佳明,回来的路上下雨了,老许左手撑伞,右手将他抱怀里,光看这个,真没人敢猜他有六十八。佳明非要自己打伞,老许把伞给他。对他来说伞太大了,伞把儿在他手里摇摇晃晃。老许被淋透了。
“晚饭吃的啥?”
“不好吃。”佳明翻眼皮想半天,忘了托儿所开什么饭了。
“还想吃啥,姥爷给你做。”
“煎豆腐。”这次佳明想都没想。他就爱吃这口,只要豆腐过了油,放点盐巴都能吃大半碗米饭。
由于下雨,路口的豆腐摊提前收了。老许把佳明抱上楼,找条干毛巾给他擦擦头上的雨水,把黑白电视给他打开,让佳明离远点看,别动电源,他一会儿就回来。
“你去接妈妈吗?”
“豆腐,我去买豆腐。”老许从抽屉里翻出车钥匙。
“姥爷,你啥时候让妈妈回家呀?”
“不是姥爷不让,是她自己不想回来。”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应该高兴,妈妈跟于勒叔叔过得可好了。”他得赶快出门,快点骑,不然市场大棚也关门了。下雨天什么事都没准。
他来回跑了两趟,头一趟回来路过花园工地时,自行车摔水坑里了。过去挺好的路,被他们那些吊车卡车压得一团糟。老许爬起来,跺跺脚,人没事,但豆腐碎了,再骑回去,大棚差一点就关了。这次骑得慢,碰上水深的路面,就下来推着走。出来得急,没穿雨靴雨衣,全身都透了,裤子湿得粘腿,半天迈出一步。他在想老王的话,他不怕被老许看见丢人,可是怕年轻姑娘笑话他。为什么?啊,他什么时候被外孙传染这句话了?
没人看他,他也要在雨中笑一笑。后来他明白了,老王是个男人,老人,残疾人,但不管怎么说,他总还是个男人,碰到年轻女人他还是会点燃欲望的小火苗。这是飞蛾扑火,没半点希望,只能自取其辱。他这么选择,雇佣老许是对的。那么我自己呢,老许自问。他知道他也是的,是男人都一样,就是生理上不行了,内心也会渴望。况且他没问题,老伴儿死二十多年了,一直没想过,不敢想,欲望及本能早刨坑埋了。现在把这些挖出来,你想要这些,但就是得不到,随着你老去,越来越没指望,你再活二十年也没戏。这辈子就这样了。
他的死又多了一条理由。
那天夜里他继续算那道题。漫长的题目,他算到十九岁了,暗夜中看到了佳明迈入二十岁戴着学士帽的情形。但他不想再等了,他伺候不了两代人了。天亮以前这道题终于被他解出来了,他对着加好的数字呆坐着。其实不多,要是老许预见到一九九三年以后中国会有持续二十年的通货膨胀,这后面再加两个零也不够许佳明活下去的。可就是这两万多块已经超出老许的想象。他一脸哀愁,一支接一支地点烟,去客厅的台历上一页页地翻看余下的日子,他还没法去死,他还得被世界、被生活、被他自己、被钱一点点地折磨着。
5
“或者换个方式,给孩子买保险,”老王在法院门口跟他讲,“有那种大人每个月给孩子账户存钱的,存到你死,保险公司再一点点吐给孩子。要么就是你自己的生命保险,你有个好歹,钱就是他的了。”
老许被六月的阳光照得晃眼睛,他点支烟,第一口呛得厉害。可是烟点上了,他想猛抽两口再扔吧,接下来两口吸进去却吐不出来了。他低头咳嗽,烟雾从嘴角、鼻孔,甚至耳朵里冒出来。他捶捶胸口,问:“反正都得死,是吧?”
“你自杀不算。”
之后他们就不说了,坐三轮车上发呆。两个孤独的老人,习惯了不说话,话都特别少,语速还慢,通常一个说完了,另一个要等几分钟才接话。就是发呆,他俩也各有不同。老王是拿着照片比对出入法院的人,老许则捏着剩下的半支烟弯腰踩灭,放回到烟盒。应该戒掉的,还能省笔钱,他想,把这半包抽完,就再也不买了。
老王看看手表,十一点十五,撑着车座说:“我得下来了,他们要午休了。”
三轮车是老许月初买的二手货,光靠那点退休金和给老王买菜买米什么的,还远远不够他要攒的数字。他试过老本行,重新当力工,年纪大了,头一个活儿就差点搞砸了,往五楼搬台洗衣机,一层三毛钱,勉强到了四楼半,腰倒是还有劲儿,可是胸口喘不上气来了。他在家躺三天,思前想后,决定收废品。虽然他一直觉得收破烂的比要饭的好不到哪去,但是他六十九岁了,还能干什么呢?
老许知道,指望收破烂赚钱,就是收了一吨报纸,一万个酒瓶子,也攒不下两万块。那只是个幌子,他瞄的是花园工地。那里开工一年半了,除去两个冬天,累计五个月的停工,十三个月里他们把楼盖到五六十米,没墙没玻璃,就一个钢铁骨架,远远一看,赤裸裸阴森森。尤其天黑以后,月亮上来,周围一带都笼罩在密密麻麻的菱形阴影中。最后要盖多高,他也不清楚,现在就已经是厂区最高的楼了。每次在那里等人的时候,老许越仰头看越想不明白,这个盖完了到底能干什么。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感觉在上面刮一阵风都颤悠,再说那么高,接孩子回家不得爬个小半天呀。那年代大家住的是五六层的职工宿舍,而且没有电梯,老许是不会理解的。
没事儿老许就在那儿转悠,他买三轮车就为这个,两种人会卖东西给他,都比市价划算。头一种是逃课的学生,三五成群的,进工地偷点废铁废铝,有时能有铜丝,一看就是从电线上撸下来的。他们东西少,但是便宜,都不用上秤,一帮孩子,给个一两块就屁颠儿屁颠儿地往游戏厅跑。另一种是工头带着人,算民间工头吧,不是公司的人,民工们自己选的大哥,组织大家在白天开工时一捆铁条抽一根地存着,每天夜里从围墙的豁口运上车,让老许一车拉走。之所以选择老许,是因为工头来看过他的地窖,以前冬天存白菜的,足够大。老许答应先不卖,放到这里,等明年大楼竣工,人都撤了,他再把这些处理掉。退休金和补贴的钱全部花出去,收回来的是铁,老许只能靠老王那边的工作养佳明。
老王给他加钱了,老许成了他的司机。四月以后他儿子进入审判周期,他频繁往返检察院,他以为他爬进检察院的楼道,敲开检察官的办公室,总能让他存一丝怜悯,对他儿子手下留情。后来他搞清楚了,不是检察官铁石心肠,这是个天平,他儿子被告是天平这边的,检察院是天平那边的,他们天生就是对手。老王要去找天平谈谈。
老许提醒过他,上次跟检察长事没办成,要吸取教训,得给法官送点礼。老王说他送了,送的是大礼。老许纳闷了,老王每次出门都拽着自己,也没见他带什么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