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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有名字了,他们把石板上的“花园”留下来,在被抹掉的“共青团”上写了“酒店”两个字。以前从右往左竖着看的“共青团花园”,反过来读成了“花园酒店”。南北花园这回彻底圈起来。第二年春天,那些老人们不能去那里遛弯儿了,也不知道都去哪儿了,老许有一段时间没碰见过脸熟的、能打招呼的老朋友了。好像他们真是像开发商所愿望的,在一个冬天里都死绝了似的。
不过就是老许这帮怀旧的老家伙发些感慨罢了,大多数厂区人都在欢迎这位客人。从砍树那天算起,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了。以前只在港片里见到的,或是从书里读到的“摩天大楼”四个字,这一次就要降落在他们身边。小佳明就是其中一位,春节以后每天回家,都会仰躺在雪地上数一遍再上楼。二月十五日是二十九层,三月一日三十三层,三月十五日到了三十六层,四月一日还是三十六层,他们不盖了,大厦封顶了。
老许还有他的操心事,今年以来他都不再去收铁,也没人再找他。后来他知道,那批工人撤了,工地现在更需要瓦匠、电工和管道工。之前他承诺,等竣工再把地窖里的铁卖掉。估计等不着那天了,他身体已经不行了,就是爬二楼的家都是撑着楼梯扶手,气喘吁吁。还有他更担心的,工头知道这个地窖,知道里面藏了多少铁,他怕他们哪天夜里开着解放,卷土重来做没本儿的买卖。不可不防,一大笔财富,老许有回下地窖数了一遍,深吸一口气,这些要是都卖成钱,差不多真可以把佳明抚养到大学毕业了。
他侧面打听了市里的几个收购站。老板们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可他们胆小,不愿意摊事惹麻烦。只有一个答应了的,开价低一些,而且要求老许自己拉过来,交货才算,假如在路上被警察查了,跟他们无关。又不是偷来的销赃,他也是花钱收的。老许不满意,却要了电话号码,说考虑考虑。他得算算这么卖,一共要少赚多少钱。
不往远说,早个三五年,他气还能喘匀的年纪,他就敢借辆解放,走不设岗的小路和国道,运南方卖去了。要不找于勒来帮忙吧,怎么不熟也是他女婿。可他那种说不出话的人,老许实在是不了解,回头把他告发了,这两年就白忙活了。要是小吴那年没出事,玲玲能嫁给他就好了,那么壮实、那么好的小伙子,他俩能当父子处。对啊,老许想想自己乐了,这些都是佳明的救命钱,不就是小吴的儿子吗?他一个本该外姓的姥爷,不就是在给差点上门的女婿操这份闲心吗?他当爹的时候就累,等当了姥爷,更累。没爸没妈的孩子。真是,造的什么孽啊。
有爸爸的孩子都做什么呢?有一次在楼下许佳明对姥爷说,他们班好多同学都在夜里跟爸爸绕过工地帐篷,悄悄爬过花园酒店了,从小门进去,有个安全通道,可以一直爬到最顶层。
“为什么?”老许问。许佳明早不说这句话了,现在成老许的后遗症了。“又不是爬山,楼梯有啥好爬的?”
“登得高,望得远呀。”
“盖好了再去,我让你可劲看。你看那顶层还玻璃都没有,你说那是安全通道,里面黑乎乎的,还没安灯,楼梯扶手都没装呢,掉下去摔死你。”老许指着大厦的圆顶说。
“以后只许有钱人去了,听说在花园酒店要一百块住一天呢。”
老许倒抽一口气,那是一个月的退休金。不可能,小孩子瞎传。老许摇摇头,审视着逐渐显形的怪物,说:“我以前老进去,我比你清楚,那里面除了最顶上没窗户漏风,中间根本不通气,没准到哪层,你就缺氧闷死了。”
“点蜡烛上去,再就是把绑纸箱的塑料封带点着,哪层灭了,就知道是缺氧了。姥爷,你带我上去呗。”
“你好好学习就行了,惦记这些有啥用。”
“我同学的爸爸都领他们去了。”
“那你找你爸去。”
佳明甩了一下,气鼓鼓地看着姥爷说:“你不告诉我爸是谁,我怎么找?”
老许心有点酸,蹲下来拍佳明肩膀。
“你不跟我去,我就自己去,反正我塑料封带都攒够了。”
“你敢去,我就抽死你!”
老许抡起巴掌,但是没下手。佳明不躲,也不哭,瞪着姥爷咽唾沫,仿佛那些都是不小心流出的眼泪。老许想可能是这样吧,学前班里那些同学,一定是笑话佳明没爹没娘,所以他才那么想上去,他想证明自己和那些有爹有娘的小朋友一样,也去了花园酒店。这样的解释,老许就不会把外孙的不听话放心上了。那要是果真如此呢?老许可就真的真的心碎了。
“佳明,你把那些封带都留着,姥爷这些天要办件大事,等姥爷办好了,肯定带你去。”
9
他决定自己运,不靠别人。在白天,他把每个轴承都过了遍润滑油,将三轮车的所有螺丝拧紧。晚上十点多他下了菜窖,花了三个小时才托出三十五根铁条,每根铁条二十斤。先这些吧,老许爬上地面想,以后每天卖一点儿,死前肯定能卖完。他一根根塞进三轮车,扯一张军绿色的帆布罩在上面,出发了。
他走大道,长春最宽敞的街,斯大林大街,跟共青团花园一样,也要改名字了,从解放到一九九〇年,叫了四十年,本来是伪满时期日本人建的,那时候叫中央通。三个年代他全经历了。
越是大路越稳当,巡逻的警察不会平白无故拦住他这种糟老头。一连排的路灯下,斜长的身影在他左边路面上画半圆。不算特别远,以前半小时就能骑到,现在他身子弱,驮着七百斤的东西,可能会慢点。路过文化广场他看眼大钟,骑四十分钟了,一半还不到。
夜里三点的时候,他能看见收购站的路口了。他歇一下,数了数,五个红绿灯,他的肺都烂了,视力怎么还能那么好?听说眼角膜可以捐出去,捐谁呢?这个用不着他操心,医院给安排,都是死后的事儿了。换了钱,他还得给佳明开个账户,买保险。他自己想买的时候没机会了,外孙得有。两种全买了,人身保险和信托保险,他得把钱都存到折子里,每个月给佳明扣除去。银行能像他这么负责吗?每月扣十五块,坚持十五年?找人托孤呢?他有几个老朋友,但是那些人,看气色没一个能活过三年的。他该有战友的,一九五七年他就去了朝鲜,一路大捷,都攻到了清川江,美军一场空袭全毁了。他们营里二百来人,就他一个活着回来了。
最后一小段上坡,第三个红绿灯就是,骑不动了,他下来推车。低头使劲时心中奇怪,影子怎么从左边跑到前面去了?影子越来越大,他面前全黑了。他回头看,一辆亮着大灯的车在身后慢慢开过来。那是辆警车。
开到他身边车窗被摇开,副驾位上的警察问他,要不要帮忙。老许满脑大汗,摇着头。他不紧张,已经没力气紧张了。
“拉的什么呀,老爷子,这么沉?”
“破烂,一辈子攒下的破烂。”
“真行,也不嫌累。”
开车的巡警说话了:“有绳子吗?帮你拖一下。”
“到了,就快到了。”
他停下来,将三轮车横路边,让警察先过去,就当是歇会儿。警车又不赶路,慢悠悠往前蹭。老许坐马路牙子上,等好半天才见警车过俩路口。他把车把顺回来,重新上路。
感觉车比刚才重了,力气使不上。他胸口抵着车把,身体和路面成六十度往前推,可是车子就是往后顶着他。就跟掰手腕似的,表面上看势均力敌,谁也扳不动谁,其实就是在较劲呢,输赢只是一秒的事儿。三轮车持续发力,老许顶不住了,一泄气就被扳倒了。三轮车向下坡滑去,这下好了,身体和路面是一百八十度了。
他睁开眼睛,真操蛋,他还死不了。身后一声巨响,接着是咣咣当当的声音。他撑起来看一眼,失控的三轮车撞在迎面开来的捷达上,三十五根铁条,一根不落,全都荡了出来。
管不了那么多了,重新躺下来喘口气,那些星星在他脸上一闪一闪的。他伸手指过去,认出了北斗七星,找到了大熊座、猎户座,再往前是仙女座吧。他笑了,手臂在身上比画,这片星空真漂亮,经历了几千、几万、几十万年,都不曾改变一丝模样,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到了哪里,都依然那么有序地排在天空上。他第一次发现,长春的夜空和三十五年前的清川江一样美。
10
“我没想把你叫来。我跟警察说了,我说那些铁条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路边捡的。把我关起来吧,你们慢慢审,下得了手的话,你们就动刑。我七十岁了,癌症晚期,跟外孙住一起,他聪明、懂事、有胆量,看见我夜里出门还能装睡觉,他怕我舍不得把他扔到黑夜里,他跟他妈不像,跟他爸不像,就像我,什么都不怕,他才六岁,还等着我一会儿回去给他做早饭,我要是回不去了,你们得管,不能让他饿死在屋里。也别通知我家里人过来领我,我没啥亲人,就一个女儿,是傻子,叫她来没用,她有个丈夫,聋子加哑巴,你们去吧,对他比画,等他明白了,我都死在你们局里了。不信谁就把我的肺挖出来看看,黑了,烂了,我活不过下个月,可能这礼拜就死在你们这儿。把我放出去,还来得及料理后事,能做多少算多少,我死了,谁来照顾我外孙,我傻闺女怎么办。关啊,把我关进去啊,我什么都不说,别以为我不懂,等不到你们找到证据起诉我,就是两条命,我外孙饿死在家里,我就死在你们牢里!”
下雨了,他俩走着夜路。那年代没出租车,老许也不愿意警车送他们回去。他走前面讲,于勒跟后面听着,也听不到,但能感觉到雨滴打在脸上,他从怀里拽出伞递给老许。只有一把,老许推回去。于勒摆手不要,头发已经被淋湿了。老许把伞扬开,让于勒进来。走了几步,四只脚挤伞下容易打架,于勒停住两秒,继续跟在老许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