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里希·尼采(1844-1900)是一位德国哲学家,在1889年初突然神智失常以前,几乎完全被人们所忽视。如今,“尼采”成为这样一位人物,假其权威,观点不同、意见迥异之士均可为各自的观点寻找支持。有一项出色的研究(阿舍姆,1992)致力于考察1890至1990年间尼采对德国的影响,该研究列举出了“无政府主义者、女权主义者、纳粹分子、宗教信徒、社会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素食主义者、先锋派艺术家、体育爱好者和极端保守分子”,他们都从尼采的著作中获得启示,而这个名单显然还可以继续延伸下去。该书的封面高调展示着一张1900年的藏书票,上有尼采头戴荆棘冠的图像;封底则是另一张,裸身的尼采肌体强健,站在阿尔卑斯山某高峰之上。在过去的九十年间,德国文化界或艺术领域,从托马斯·曼到荣格,再到海德格尔,几乎无人不承认尼采的影响。
有一本书研究了尼采在西方英语世界中的影响(布里奇沃特,1972),借用其书名中的一个词来说,在“盎格鲁-撒克逊体系”中尼采也具有类似的影响力。一波又一波的“尼采主义”热潮席卷而过,虽然也曾有一些时期,尼采因被视为德国军国主义的鼓动者而遭到冷落,受到同盟国的贬低。20世纪初,尼采被广泛地但很不准确地译介到英语中,或者说与尼采的母语有着奇特关联的这种语言中。至少是部分地因为尼采语言的古体风格,五十年间,这是尼采多部著作仅有的译本。
后来,当尼采的名声在英国和美国处于低谷时,流亡在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哲学教授瓦尔特·考夫曼开始重新翻译尼采的许多重要作品,并以一部专著开启了有关尼采的研究计划。自1950年问世以来,这本专著在许多年里一直在如何评价尼采方面具有决定性的影响(考夫曼,1974)。考夫曼呈现出的是一位更传统的思想家,而非为无政府主义者和素食主义者等提供灵感的人。令人普遍惊讶而又得到较为广泛承认的是,尼采被证明是一位讲求理性的人,甚至还是一个理性主义者。考夫曼致力于建构尼采的形象,这种形象远离纳粹、远离那些声称以尼采为先驱的反理性主义运动、远离艺术中的浪漫主义。新的定位使过去的阐释变得难以理解,这样一来,尼采的学院化应运而生。尼采成为众多哲学家中的一位,人们将他与斯宾诺莎、康德、黑格尔,以及其他西方哲学传统中的领军人物相提并论,比较异同。钦服于考夫曼的渊博学识,一些美国哲学家以及随后更多的英国哲学家在他们的著作和文章中,将考夫曼作为从客观性、真理本质、希腊思想、自我本性以及其他无危险课题等方面研究尼采的起点。与此同时,尼采成为二战后欧洲(在那里尼采从未丧失体面)存在主义者和现象学派持续研究和征引的对象。1960年代和1970年代,尼采逐渐成为批评理论家、后结构主义者和解构主义者关注的焦点。当后两个学派在美国立足进而大行其道之后,尼采再次被认定为启发两种思想的主要源泉。一些分析哲学家也发现,尼采并非如先前想象地那样与他们的旨趣相去甚远。出于学术圈中典型的互惠互利的动机,这些学者将他们的一些见解的萌芽归功于尼采,与此同时,通过引用尼采的权威他们进一步确立了自己对这些思想的贡献。如今,由于尼采对各种反差极大的思想以及反思想学派的吸引力,尼采研究正在蓬勃兴起。几乎确凿无疑的是,每年出版的有关尼采的书籍超过了关于任何其他思想家的。
佯称尼采完全不愿看到这样的现状是徒然无益的。尼采在世时几乎完全为人忽视(除非另作说明,本书所言的在世都指在1889年之前,那年尼采精神失常,距他逝世还有十一年)。尽管尼采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愤懑,正如几乎任何事都不会使他愤懑,但世人的忽视确实使尼采陷入困境,因为他相信自己可以向同时代人传递真理,这些人正在因为忽视这些真理而付出惨痛的代价——这是尼采最精确的预言之一。然而,对打着他的旗号完成的著作或做下的事,他定会嗤之以鼻;学术圈对他的学院化改造的成功,尽管不像尼采所遭受的其他改造那么惊人,但从尼采的角度来看一定极像是最终的失败,因为他无论如何不愿被学术界所同化,在学术界,任何事物都只供讨论而不会付诸行动。
在阐释尼采的观点之前,有必要稍作停顿,来思考一下为什么尼采的著作对纷繁复杂的运动和各种学术思潮都极富吸引力。对于这个问题,更清晰的答案要到后面才能给出。这里一个粗略的解释是,原因恰恰在于尼采的行为特质使人初见即耳目一新。在《悲剧的诞生》(1872)和《不合时宜的沉思》(1873-1876)之后,他的作品通常都是由短小的文章组合而成,篇幅不及一页,风格近乎箴言,尽管我们将会看到,他的箴言式语句与以通常方式来创作和欣赏的格言警句迥然不同:一两行包含人类经验本质的话语,以优雅严谨的确定语气希求人们接纳。讨论的主题庞杂众多,其中的许多话题,如气候、饮食、锻炼和威尼斯,竟会出于哲学家之口,让人不禁诧异。而且通常情况下,他的思考没有依照一定的次序。这就意味着他的思路比大多数哲学家易于进入,他对各种体系所频繁表现出的反感则使读者认为,持有这种反感方为人之常情。尼采的许多“准箴言”内容激进,对于他的所爱,读者从中仅可隐约察觉,但对于他的所恶,却更易于从他惯常的睿智而极端的话语中明确了解到很多。尼采看起来厌恶他那个时代的文明,尤其是德国文明的方方面面,这令读者为之一振。尼采的基本观点是,如果不能创造一个全新的起点,那么我们就在劫难逃,因为两千多年来几乎对所有重要事物的观点从根本上都是错误的,而我们就生活在这些错误思想的残骸之中,也可以说是生活在致命的颓废之中——这样的观点将自主权赋予了那些想要与全部的文化遗产决裂的人们。尼采则从未对这种不可能实现的完全决裂抱有任何幻想。
即便如此,有关尼采著作的多种阐释仍需进一步的剖白。这些阐释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减,而是在不断增加,尽管它们已不似从前那般带有启示录的神秘色彩。多种阐释的存在向不知情者暗示着,尼采必定晦涩难懂,而且还有可能自相矛盾。这两点确有其事。但人们如果不能意识到并始终牢记着如下事实,这两点往往会给人造成比实际更为糟糕的印象:事实是,从《悲剧的诞生》开始,在撰写成熟作品的十六年中,尼采发展深化其观点的速度无人能及,并且他很少愿意浪费笔墨,指明自己思想的变化轨迹。
尼采更经常做的是试图以新的视角看待自己早期的作品,以了解自己前行的踪迹;从他考察自己著述生涯的思路看,他似乎认为人们若不了解其早期作品,就无法理解他的后续作品。他想由此以自我为范例,说明禁闭于19世纪颓废文化的现代人可以怎样从默从转而反抗,并为彻底的转变提供建议。特别是在1886年尼采的创造力濒于枯竭时——尽管他自己不可能事先知晓这一点,他在自己以往的作品上花费了大量精力,为它们提供新的导读,这些导读有时是极严厉的批评;对《快乐的科学》,他实际上写了一本全新的长篇作品来说明写作目的。毋庸置疑,这样做的一个目的就在于表明,对于过去既不应后悔也不必忽略。但是许多评论者却被引入歧途,误以为他们可以据此认为尼采的全部作品仿佛是同时创作出来的。
另一导致误读和令人震惊的歪曲因素源于一个事实,即至少从1872年起(很可能更早),尼采必定就已经开始将大部分时间用于写作。已出版的作品数量足以惊人,而他的笔记至少和成书的材料一样丰富。不幸的是,这些未出版的作品(遗稿)大部分留存了下来。如果存在这样一条普遍接受的方法论原则,即在任何情况下未出版的著作都应该与已出版的著作区别对待,那么这并不会造成不幸。然而,几乎没有人遵守这一基本原则。甚至那些宣称会这样做的人也常常为了印证自己对尼采的评价,悄悄地从大量的遗稿中进行语焉不详的摘引。此种处理方式的极大危害在于,尼采的一些核心概念,其中最重要的可能是强力意志和永恒轮回,得不到充分拓展。尼采通常很确信自己已经发掘了哲学的金矿,以至于只是粗略地记下许多思想,而没有充分发展它们。这就给评论者提供了可能性,在不受制于任何明确主张的情况下将某一思想的发展归因于尼采。一些人甚至认为,“真实的”尼采存在于他的笔记之中,而出版的著作不过是一套精致的——十分精致的——掩饰手法。海德格尔即持有这种荒谬的态度,这使得他可以将自己的哲学观点同时作为对尼采哲学的延伸和批判加以宣扬。
和所有其他的评论者一样,我也将偶尔援引尼采的遗稿,但这样做时我会明确标示。尼采对自己那些付梓著作的最终形式煞费苦心,他是最不可能认为风格可有可无的人。尼采是一个天生的文体学家,即使草草记下的笔记也比大多数哲学家的成品优雅精致。但是如果将他已发表的作品和这些作品的草稿相比,其差异却十分明显。这种差异会让人不禁感到,在将这两类作品相提并论时一定要十分慎重。我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正如我们将看到的,对尼采作品的操纵一直是创造尼采神话的一个主要因素。以上这些仍不足以充分解释,为何尼采会被描绘成忧伤之子,甚或被描述成带着许多其他的伪装。尽管尼采的观点多有模糊难解之处,同时他也刻意不对理想形象加以明确限定,但人们终究希望失实的阐释有个限度。在此,我只能无奈地说,很显然,看起来不存在这样的限度。一个像尼采那样快速获得显赫名声的人,一旦本人对此名声无能为力,他也许就会被人毫无顾忌地用来证明任何一个需要偶像的运动。此时,就像在其他某些方面一样,尼采颇具反讽意味地成为了他自己的反面,即“钉死的肉身”。这大概是尼采写下的最后一段话:“我有义务反抗我的习惯、甚至本能的骄傲所深深反感的事物:听我说!因为我是如此如此。最重要的是,不要将我和不属于我的思想混为一体!”(《瞧,这个人》序言,1)然而,在尼采写下这段话之后的一个世纪里,鲜有读者,更鲜有仅仅耳闻过他的人不是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