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球场是一片绿色的海洋,色泽光鲜的草坪被灯光照亮。伤停补时的时间就像砂山被风渐渐侵蚀一般,一点一点地减少,眼看就要完全消失。观众们屏息静气,唯有视线移动时会响起声音。
忽然波涛翻腾,犹如纺锤形的鱼紧贴着水面穿过一般,足球摇动着,飞向了草坪右侧。
小津奔跑着插入,抬腿用右脚接到球的瞬间,体育场里五万观众的声音震撼了地面。那已经称不上是声音了,而该唤之以无言的呐喊。边裁没有举旗。
就在几秒前,他们还在争夺伊拉克队开出的角球。比赛结束的哨声何时会响起?就要响了吗?已经响了吗?每一个观众都惴惴不安。亚洲预选赛赛区一片混战,四个国家都还有可能在最终赛上获得世界杯的出线权。如果没有获胜,日本就无法出线。
“就只能到这里了。”就在观战的日本人郁闷地流露出这样的想法时,球传给了小津。也难怪那卡塔尔体育馆会被兴奋之情笼罩。
席位为出色之人而备。
尽管在这场比赛中失误不断,小津却仍旧是日本国家队的重中之重,是日本队无法放弃的球员。
伊拉克的防守阵容连同守门员共有四人。身材高大的后卫迅速向小津逼近。
小津用右脚背轻拨了一下球,后卫的身体自然也往相同方向移动。与此同时,小津却先行跨到球前,往后伸出右脚,用脚尖部位碰到了球,球在他的身后朝左滚去。后卫被在小津身后横向移动的足球虚晃了一下,失去了平衡。正要重整姿势时,小津已经从他身边穿过,朝着球门方向笔直地奔去。欢呼声如炸弹裂开般再度响起。
另一名后卫慌忙赶来。小津把球往左一挑,又一次改变了角度。后卫的视线紧跟着球,身体也随之倾斜。小津立刻赶到右侧,以一个小角度转换了方向。后卫脚下一滑,倒在地上。无穷无尽的巨大欢呼声翻腾起绿色的海洋,每一声都在球场上掀起浪头。
小津和门将形成一对一对峙。他把脚边的足球轻轻往右一拨,右脚跨前又立刻踢向左侧。守门员完全失去了重心,应该说他只是被小津诱导,并非主观失误。但事实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津摆出射门姿势,却没法站起身。
面对空门,小津只要把球踢进眼前的球网就好。
但这时,他倒下了。
从背后飞铲而来的后卫猛地撞上了小津的腿。他先是身子后仰,之后又往前摔倒,手撑在了草坪上。
怒吼声从观众席涌入球场。
小津的手牢牢地扒在地面上,像是为了避免被草坪之海完全淹没一般。有好一会儿,他就保持着卧倒的姿势没有动。
绿色的——但并不是淤泥的那种绿——美丽水面。
刺耳的主裁哨声传来,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看不见的巨大丝绸生生撕裂一般。裁判掏出红牌,转向伊拉克后卫。观众席上爆发出喊声,绿色的草坪之海如蛇腹般翻腾起伏。点球[1]。
B
“爸爸有个朋友叫次郎。”父亲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正读幼儿园的儿子,“次郎一个劲儿地玩游戏,结果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哦。”
“他怎么了?”
“他游戏玩得太多,眼睛里都是游戏的颜色。”
“眼睛里有颜色……”孩子们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皮。
“这么一来,他看天空是蓝的,看大海就是黄的了。”
“真吓人。”
“是啊,可吓人了。”
两个幼儿园小孩慌忙抛开手里的便携式游戏机,揉了揉眼睛。然后看着对方的脸确认着:“眼睛怎么样?”“还好好的是黑色的吗?”
父亲从孩子们诞生起,就喜欢用捏造次郎的恐怖经历来教育他们。
“次郎一直玩妈妈的缝纫机,结果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哦。他的手指被缝起来,食指和中指连在一起了。为了把它们分开,还动了手术,可吓人了。因为麻醉没起作用,据说痛得飞起来了哦。”威胁过后,孩子们就再也不敢靠近缝纫机了。
还有一天,他对着总是在看电视的儿子这么说:“次郎看电视节目看得太多,结果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哦。他被吸到了电视里面!电视的那一边一片漆黑,连声音都听不见。漆黑一片哦。他就这么去了电视机里。”
“次郎因为嘴巴里叼着牙刷跑来跑去,摔了一跤后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啊。牙刷刺过喉咙,从脖子后面突出来了。”
儿子们很同情次郎。他的脖子上有突出的牙刷头,手指上有被缝纫机缝过的疤,还顺带被吸到了电视机之国。真是受难之王。“哥哥,我们不是次郎真是太好了。”“嗯,真是太好了。”兄弟俩表情严肃地互相说道。
C
电梯里,除了他们两人再无他人。“十四点要听佐藤课长解释有关都市计划法的修正方案,而在那之前,预定要乘公务车去博物馆与饭田氏会面。”秘书官操作着平板电脑,确认了日程表后,又报告道,“还有,后援会会长的长子后天结婚,已为此安排了贺电。”
大臣道了谢。同时他试着去读秘书官的内心,却只有站在黑板前面的感觉。上个月,以五十七岁之龄就任大臣一职后,他与这位秘书官第一次见面,然后就天天为这个人的冷淡与死心眼儿犯愁。虽然这也可以解释为他为人细致、正直,但对此刻不知该相信身边哪一个人的大臣而言,看不出感情的秘书官只会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或许会堵车,是不是早点出发比较好?”
“了解。”
“次郎君他,”大臣突然提到这个名字,“我父亲好像有一个叫次郎君的朋友。据说,这个次郎君有次因为迟到得太过分,肚子里被塞进了一只钟。”
秘书官无言地凝视着大臣,露出有些诧异、不知接下来会听到什么故事的表情,但还是离完全流露出感情有很远的距离,感觉像只是对听起来难以理解的语言表示疑惑而已。也看不出他是否有轻蔑之情。
“小时候父亲教育我们的时候,大都是讲次郎君的故事。做那种事会很惨的哦,实际上,次郎君变成这样了。类似这样的。比如,次郎君电视看得太多,被吸到电视里去了。还有玩缝纫机……”于是大臣讲了好几个次郎君的受难故事。
秘书官听后,完全没有兴趣地应了一句“很有趣呢”,又说:“说起来,干事长来过电话。”
大臣的胸中忽地悬起沉重的砝码。
“他说什么了?”
“说‘希望早日有回复’。我不是很了解内情,但他说‘这么跟大臣说他就会懂的’。”
其实你也全都知道吧——这句话梗在大臣的喉咙中没有说出来——你是不是也在想,只要我快点作证就可以了?
前几日见面时,干事长瞪着他的大眼睛,气势凌人地说:“你该不会要说‘我讨厌说谎’这种乳臭未干的话吧?!”
“我说过谎。”
“那么这次也那么做就好了。”
“但我讨厌自己的谎言弄乱他人的人生。”
“即使你再怎么正人君子,也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伤害到别人。至今为止应该都是这样的,如今再说什么——”
“那我换个说法。我不讨厌说谎,但我讨厌被人逼着说谎。”
“这样的话,你也会出事的。”
“什么意思?”
“你寡廉鲜耻的行为会被公之于众。”
大臣并不能理解对方说的是什么,会用出“寡廉鲜耻”这种陈旧词汇,让人感受到他与社会生活隔绝的冷僻性格。另一方面,从这个可笑的词汇中,他也感受到了不明所以的恐怖。
“寡廉鲜耻是指怎样的行为?”
“色情狂、强奸、对未成年人实施性暴力、露阴癖等,很多吧?”
“那都是我没兴趣的事。”
这时,眼前的政治家嘲弄般地冷笑了一声,仿佛看到了非常无聊的事物,接着他断言:“但是,这些会被公之于众。”
“即使不是事实吗?”
“社会认为是事实就行。你的细君还有儿子们都会倍感失望吧?”
即使说话的语气就像评论电影般轻松,但大臣明白,对方是在认真地威胁。
“说起来,”在下降的电梯中,大臣开口问,“那个调查进行得如何了?”
秘书官扭头看他,没有说话,像在整理记忆。
“二○○二年世界杯的前一年。”正确地说,是前一年的预选赛。
秘书官沉默地点了点头,拿出平板电脑开始操作。
是关于法国世界杯足球赛亚洲预选赛最终战的调查[2]。在中立场地卡塔尔进行的比赛是一场四个国家都有出线可能的混战。日本队预选赛出线的条件是三胜,在对伊拉克的那场比赛中,双方以零比零进入伤停补时阶段,在最后时刻,日本的王牌选手小津获得了一记点球。
他委托秘书官调查这件事的相关情况。
“那个时候,小津为什么能罚中点球?”
电梯到了。走出电梯来到一楼,身穿西装的职员们像列队似的排成行,似乎正在身后偷偷说着自己的闲话。已经习惯了。早在就任大臣之前,可以说自从成为一个相对年轻的议员开始,他就承受着别人好奇的目光和关心的眼神。“看,就那个。”被指名道姓,让观众兴致勃勃。
即使不愉快,但作为一名政治家,被人说着“看,就那个”并被指指点点,也确实带来一些正面作用。这是事实。虽然自己的当选次数不少,但他也知道,成为大臣这一路会如此顺利,也是拜“看,就那个”的恩惠。
走出政府大楼,乘上公务车。大臣坐在后座靠里的位子,秘书官端坐在他身旁。司机发动车子,过了一小会儿,秘书官以一句“据说点球的成功率有八成”将话题转回到二○○一年的点球。“我觉得,那时小津选手会罚中点球并不是件特别的事,罚中是理所当然的。有八成的概率。”
“那天小津的状态不好。踢飞了两个无人防守的射门,传球的准确度也很差。这种事情在小津身上从来没发生过。”
“是的。这次调查时我也发现了。”
小津是十年前带领日本国家队的前锋。他的家庭谈不上富裕,小时候因为身体瘦弱而被同年级学生欺负,从此刻苦练习足球。即使从没名气的初中升入实力弱小的高中,却还是通过努力让自己的才能被世人所知。不知不觉间,他已成为拯救日本足球界的得分手。
“你真的没看那场比赛的直播吗?”
“是的。”秘书官回答得理直气壮。
十年前的那场世界杯最终预选赛,因为开赛时间与电视节目的黄金时段很接近,即使那天是工作日,大臣还是有每一位国民都观看了那场比赛的感觉。公司员工们大都扔下工作,兴冲冲地回家,或是去能看电视的酒吧之类可以集体观战的地方。有电视的饭馆都调到播放世界杯预选赛的频道,没有电视的店则门可罗雀,空无一人。不得不加班的员工就用公司的电脑浏览转播比赛实况的网页,趁中场休息时工作。虽然工作效率明显低下,却没人因此责备他们——因为会斥责工作时观战的人,自己也在观战。
车朝左拐了很大一个弯,开上路面宽敞的收费公路后加快了速度。左侧可以看到高高的政府大楼。
大臣说道:“我一边看比赛一边想,从那天小津的表现来看,射失点球的可能性是相当高的。毕竟在比赛中他一直状态萎靡,而那是一场最重要的比赛。”
“也可以反过来想。即使状态再萎靡,正因为是最重要的一场比赛,王牌得分手才发挥出了本领。虽然我对足球不太了解,应该说我对所有体育项目都不太了解,但带球连过三人,这种事本身就很不可思议吧。”
“就算没有得分,那也是令人称道的表演。”正因为怎么都无法阻止小津,过于拼命的后卫才会犯规。
“最终,小津的点球成功了。日本国家队从世界杯预选赛中出线。”
“日本上下一片欢腾,本就是球星的小津更是成为超级球星,话题的中心人物。”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秘书官冷冷地说。
“但是,那个时候宇野一定说了什么。”
十年前的伤停补时,正要罚点球时,中场球员宇野走近小津并叫住了他。两个人小声地说了几句,在那之后,小津的脸上绽放出光彩,任谁都能看出他的身体从束缚中解放了。
当时的情形留在了电视镜头里,被分析、引用、当成各种假说的证据。
两个日本国家队选手之间有过怎样的交流?
十年间,臆测纷纷。
“没想到,大臣竟然会委托我调查这个。”
“我很早以前就想知道真相。”
“既然以前就想知道,为什么最近才开始实际调查?”
“你怎么看?”大臣冲着车外的脸此时转向秘书官。
“什么?”
“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要解开这个多年的疑问?”
秘书官没有回答。
B
“所谓勇气,只能从拥有勇气的人身上学到。”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作家在脑中默诵这句话,无数次反复回味着,并慢慢往这处有三轩茶屋的住宅区深处走。
一直到在涉谷乘上田园都市线,还感觉周围一片光明。但一回到被私人住宅、停车场及灌木丛围绕的地方,就觉得墙壁上黑影憧憧,马路上有黑色的液体,显得很潮湿,作家不由得小跑了起来。
几小时前,出版社的编辑称“有事商谈”而把他叫出门。于是他去了涉谷,在酒店的休息室里与对方见面。一开始他以为是讨论那部几个月前写完,又数次改稿的作品的出版时间;或是更换标题;也可能是对一直悬而未决的开头部分提出修改建议。
但他去了之后却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出版社编辑身旁还坐着一个身穿西装,头发中分的陌生男人。他大约四十岁出头,皮肤如陶瓷般光润。这个人摊开打印好的原稿,说:“实在抱歉,对身为畅销书作家且万般忙碌的您提出这样的恳求让我于心不安,”说话的语气虽很恭敬,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我想和您商谈改稿的事。”
原稿上到处都是用红字标注的删改。划掉原来的用词、标出用别的文字替换,还有几处整段删除。批改的数量甚是庞大。
当然,对于这种红字改稿他并没有抵触情绪。为了完成一部作品,与编辑之间的交流是家常便饭,也是他所希望的。但问题是,现在是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催着修改。
“有什么理由吗?”作家理所当然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