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辰,襄城伯李国桢守西直门,召对平台;谕各臣曰:『李建泰奏请南迁;国君死社稷,朕将安往』!大学士范景文、左都御史李邦华、少詹事项煜请先奉太子抚军江南;兵科给事中光时亨曰:『奉太子往南,诸臣意欲何为』?诸臣默然。上叹曰:『朕非亡国主,诸臣尽为亡国臣矣』!遂拂衣起。
大学士蒋德璟致仕。
封辽东总兵官左都督吴三桂平西伯、平贼将军总兵左都督左良玉宁南伯、蓟镇总兵右都督唐通定西伯、凤庐总兵左都督黄得功靖南伯,各给敕印。山东总兵左都督刘泽清进实职一级,江北总兵都督同知刘良佐、山西总兵左都督周遇吉、援剿先锋总兵高杰、宣府总兵王承胤、都督佥事刘芳名、甘肃总兵李栖凤、援剿江楚应皖总兵马科、保定总兵马岱、大同总兵姜镶、蓟镇西协总兵孔希贵、关辽登津水师总兵黄蜚、宁夏总兵葛汝芝、关门总兵高第、天津总兵曹友义、河南总兵许定国等各进署衔一级。
福王、周王、潞王、崇王各南奔,会于淮安。
李建泰兵溃于真定,中军郭中杰缒城出降,建泰被执。监军御史金毓峒不屈,入三皇庙投井死,阖门自尽。
始弃宁远,征辽东总兵吴三桂、总督蓟辽王永吉率兵入卫。甲午,召密云总兵唐通、山东总兵刘泽清入卫;泽清方命移镇彰德,因纵掠临清,南奔。监军御史霍达奉命调勤王兵追泽清兵,不及。
命御马太监谢文举监视山西,仍察宣大总兵王继谟所在。
复颁罪己诏于天下曰:『朕承天御宇以来,十有七年;夙夜不遑,思臻上理。流寇又作,调兵措饷,实非得已。乃年年征战,加派日多;本欲安民,未免重累:朕之罪也。贪官污吏乘机巧取,加耗鞭朴,日为尔苦;朕深居九重,不能体察:朕之罪也。将懦兵骄,莫肯用命;焚杀淫掠,视尔如仇:朕任用非人,朕之罪也。以致寇势鸱张,胁从愈众;如豫、楚、秦、晋,偏地受害;百姓忍怨吞声,无所控诉。思我皇祖休养尔等近三百年,至今横遭惨毒,有如此极;朕实痛之,有如焚灼!今巳调各路兵——天下忠愤之志倡义勤王、志取封爵者,水陆并进,为民报仇。今与尔士民约:钱粮、剿饷,巳行蠲免;郡县官有私征私派、滥罚滥刑,朕不时密访正罪。仍察天下大小将士战守有功,立与陞赏;官民男妇节义死难,从优赠恤。一切不便于民之事,尽行革除。至于被害绅士、军民人等,一时畏死从贼,原非甘逆;除自成罪在不赦,余伪将有斩渠、献城,即与侯爵。其士卒来归者,分别赏赉。愿官者,一体拔用;不愿者,安插宁家。近如金有章等擢用、黄阁等宽恤,朕心谅其不得已也。他如文伪职牛金、喻星上猷等、武伪职刘宗敏、罗戴恩等,皆朕之臣子,自陷贼庭;如乃心王室、伺隙反正,朕亦何忍弃之,悉赦罪复职。于戏!天心未改,祖德尤深。朕方罪己省愆,用贤图治;改从前之败辙,加与尔等维新。贼平之后,耕田乐业,永为王民,不亦休哉』!
乙未,命太监马思理驰赴大同督兵援敕。
唐通以八千人入卫。上召见,慰劳倍至;赐大红蟒衣一袭、紵丝二、金四十两;复赐四千金以犒吏卒——同蓟辽兵屯彰义开外。
上按籍勳戚、大璫,征其助饷。遣太监徐高谕嘉定伯周奎倡之,奎谢无以应。高泣谕再三,奎犹漫词;高怫然起曰:『外戚如此,国事去矣』!奎奏捐万金,上少之,勒以二万;奎上书中宫求助,中宫勉应之五千金,奎遂先输三千金而逸其余。前太监王永祚输三万,曹化淳输五万。王之心尤富,上面谕之,献万金;后贼拷之心,追十五万,他金银器玩称是——竟拷死。魏藻德首上五百金。陈演既放未行,召入,称贫。百官共议:最后依省限额:浙江六千、山东四千;先后共二十万。又议前三门富室各输粮给军,且赡其妻孥,使无内顾;诸巨室多不乐而罢。
丙申,大风霾,昼晦。风腥,不可触。
宣府陷。叛将白广恩移总兵姜镶书,约降;监视太监杜勳郊迎三十里。巡抚宣府右佥都御史朱之冯悬赏劳军,谕守城,无一应者;三命之,皆愿纳款。之冯独行巡城,见红彝大炮,曰:『汝曹试发之,可杀数百人;贼虽杀我,无恨也』!众又不应。之冯乃自起燃火,兵民兢挽之;之冯不得巳,夺士卒刀自刎。遗疏言守御事甚悉,上怜之。之冯,沛人;以清勤着。又乡绅张罗彦自杀;武举金振孙戎衣就刑,色不少慑,呼曰「我御史金毓峒侄也」!
命唐通同司礼太监杜之秩守居庸关。
召庶吉士于中左门,编修陈名夏尝上言固人心之事,有「淮、扬要害宜练兵重镇」;上善之,进修撰兼户、兵科都给事中,召募山东义勇。上问户部侍郎吴履中「帑金几何」!答曰:『八万』。上曰:『此仅备城守;虽各边月饷,亦不可发』。履中曰:『若非各边,京师安守』!不听。
以陈必谦为工部尚书,召王铎为礼部尚书。
戊戌,总督蓟辽王永吉请严居庸关守御;遂命司礼太监王承恩提督内外京城、王永吉节制各镇,俱听便宜行事,给吏、兵二部空札五百。
庚子,寇薄近郊,中外大震。上日召对,惟问兵饷;以举朝无人,尝泣下。廷臣进计,惟「闭门止出入」,余无一筹。李国桢提督城守,不敢抗王承恩;礼科左给事中戴明说纠国桢城守失措。上召廷臣,问御寇方略;诸臣皆嚄唶不能对。上愤惋,斥廷臣「负国无状」!皆顿首谢罪。
孝陵夜哭。
召前太监曹化淳等守城。
癸卯,风,晦。
寇自柳沟抵居庸关。柳沟,天堑可守,不设备;定西伯唐通、司礼太监杜之秩迎降,巡抚右佥都御史何谦遁。总兵官都督同知马岱自杀;其妻子疾走山海关投王永吉,永吉仓皇出关依吴三桂。
甲辰,昌平陷。总兵官李守鑅不屈,手格杀数人,人不能执;诸贼围之,守鑅拔刃自刎。
贼焚十二陵,传檄京师;兵部侦之,犹云「昌平兵譁,非寇也」!
命趋吴三桂入关,三桂率众日行数十里;是日,始入关。太监高起潜弃关遁,走西山。
召考选官滋阳知县黄国琦等三十三人于中左门,问「安人心、剿寇、生财足用,计安出」?以国琦言称旨,即授兵科给事中。余以次对;未及半,俄昌平报陷。上闻,大惊,即起入;诸臣立候。移刻,命俱出。
开西门纳难民,内官坐城上主之;诸勳臣、大臣不能诘。
乙已,上早朝,召对诸臣而泣;皆束手无策,相向不能对,或泣下。有言冯铨、杨维垣当用,有言刘泽清宜封东平伯,上皆不应;书御案十二字示司礼太监王之心,寻去之。
已刻,哨骑叩城下曰:『寇至』!守城内臣使骑候之,曰:『非寇也』;不为意。日且午,有五、六十骑抵门,弯弓贯矢,大呼「开城」;守卒亟发炮毙二十骑、难民数十人,门始闭。须臾,贼大至;方报过芦沟桥,俄攻平则、彰义等门。城外三大营兵皆溃,且引降,火车臣炮皆为贼得;贼因举炮攻城,轰声震地。襄城伯李国桢驰马阙下,求面陈;内侍叱止之。国桢曰:『此何时也?君臣即求相见,不复多得矣』;内侍叩之;曰:『守城兵不用命,虽鞭挞,人起辄卧』!上召入,因命内侍俱守城;譁曰:『诸文武何为!且言官罢内操,我辈兵械俱无,奈何』!或曰:『我辈月食五十万,效死固当』!乃请如乙巳岁,俱乘城;凡数千人——上括中外库金二十万犒军。太常寺少卿吴麟微步入朝,值魏藻德内出,告之故;藻德曰:『上烦甚,且方息,不必入』!手引而出。文臣分守,不得登城。左都御史李邦华至中阳门,欲登城;中官拒之。
丙午,大雷电,雨雹。寇攻城,炮声不绝,流矢雨集;仰雨语守兵曰:『亟开门,否曰且屠矣』!守者以惧,炮外向震之;犹挥手示贼引退,炮乃发。贼驱民负木石填壕急攻,发万人敌大炮伤数十人,守卒溃。贼架飞梯攻西直、平则、德化三门,太监杜勳射书城中约降。
封刘泽清东平伯。
李自成向彰义门设坐,晋王、代王左右席地坐;太监杜勳侍其下,遥呼城上曰:『勿射,我杜勳也!有所言,可遣人缒下语尔』。守者曰:『请质,以缒公入』!勳曰:『我杜勳无所畏,何质为』!提督太监王承恩缒之上,同入见大内,盛称贼势,皇上当自为计!守陵太监申芝秀自昌平降,亦缒上;入见,述贼语,请上逊位。上怒,叱之。诸内璫欲留勳,勳曰:『有秦、晋为质,当顾二王,不得留』。复缒下,勳顾其党王则尧、褚宪章辈曰:『吾党富贵自在,汝勿虑也』!
兵部尚书张缙彦具奏:『曹化淳、王化民诸监视昨夜引贼杜勳等缒城入语,人心汹汹,变在旦夕。如此危急,臣屡至城闉,欲觇城上守御;辄为监视沮抑。乞立赐裁断,以杜隐奸』。上召对,同阁臣面谕,遂手书「遣缙彦上城按视」;示以上传,始得登。求杜勳,云巳下;又曰:『秦、晋二王在城下,欲通语』。缙彦曰:『二王既降贼,岂可上城』!曹化淳、王化民拂衣去。因阅城上守卒寥寥,见城下穴墙声急,太监王承恩炮击之,连毙数人;化淳等饮酒自若。缙彦驰至内阁,约同奏上;至宫门,传止之。是夕,太监曹化淳开彰义门迎贼入,守城勳卫尽遁;御史光时亨迎降。外城巳陷,而内城尚未知也。
上御书亲征诏曰:『朕以眇躬,上承祖宗之丕业、下临亿兆于万方,十有七年于兹;政不加修,祸乱日甚。抑贤人在下位与,抑不肖者未远与;至干天怒,积怨于民下。赤子化为盗贼,陵寝震惊,亲王屠戮;国家之耻,莫大于是!朕今亲率六师以往,国家重务,悉委太子。告尔臣民,有能奋发忠勇或助粮草、器械、骡马、舟车,俱诣军前听用,以歼丑逆;分茅胙土之赏,决不食言』。遂召驸马都尉巩永图,谋以家丁护太子南行;对曰:『臣等安敢私蓄家丁;即有之,何足当贼』!已召王承恩整内员,备亲征。申刻,上亟召阁臣入,曰:『卿等知外城破乎』?曰:『不知也』。上曰:『事亟矣,今出何策』!俱曰:『皇上之福,自当无虑!如其不利,臣等率兵巷战,誓不负国』!是夜,上不寐。夜分,太监王相尧领内兵千人开宣武门迎贼;俄而,内城亦陷。有奔告上者,上问:『大营兵安在?李国桢何往』?对曰:『大营散矣!皇上宜急走』!人遽去,呼之不至。上遂同王承恩幸南宫,登万岁山;望烽火烛天,徘徊踰时。回干清宫,朱书『谕内阁:命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事,夹辅东宫』。内臣持至阁臣。因命进酒,召周后、袁妃同坐对饮,慷慨诀绝;叹曰:『所痛者,我阖城百姓耳』!以太子、永王、定王分送外戚周氏;谓皇后曰:『大事去矣,尔宜死』!各泣下。宫人环泣,上挥去,令各为计。皇后顿首谢,拊太子、二王恸良久,遣之出;乃缢。召公主至——年十五;叹曰:『尔何生我家』!左袖掩面,右挥刃断左臂;未殊,手栗而止。命袁贵妃自经,系绝;久之,苏。又刃所御妃嫔数人。昧爽,上微服出自中南门,杂内侍数十人,皆骑而持斧,欲出东华门;内监守城,施矢石相向。时成国公朱纯臣守齐化门,趋其第,阍人辞焉;上太息去。趋安定门,门坚不可启。天且曙,仍回南宫,散遣内员;携王承恩入内苑,登万岁山之寿皇亭。俄而,上崩;太监王承恩亦自缢从死焉。帝英断天挺,承熹庙之后,反前弊、斥邪党,厉精谋治,勤勤然有中兴之志;而疆事日警、中原内虚,加以凶饥洊至,冠盗横出:拮据天下十七年,神器遽覆,遂死社稷。御衣前书曰:『朕自登极十七年,内地三陷,逆贼直偪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故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又书一行:『百官俱赴东宫行在』。顾驾崩内庭,中外臣工莫有知者;所颁朱书诏谕尚在内阁,朱纯臣亦未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