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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奇葩奇葩处处哀(5)

谁让他夸夸其谈地在电视讲坛上大讲元稹的“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呢?谁又想得到,转眼到了“独坐悲君亦自悲”的当儿,而“百年”竟并没有“几多时”啊!

淑珍却是走得英勇。她早早留下了遗书。她得知难以挽回以后坚决要求停止某些无益的抢救器具操作,她表示并无遗憾与懊悔,她讲了对于此生特别是卓然的满意之情……她说她不惧怕任何新的经验,包括到另一个世界去。卓然最最不能忘记的是淑珍的遗容,那么安详,那么从容,那么平常得大气盎然!

是卓然对不起她呀,对不起,对不起,其实他仍然有不轨之梦,其实他仍然有看图片看电影而思有邪的可笑复可悲,虽然绝无什么不妥的行为,是感恩心涤荡了他的胡思乱想,其中包括对一个欧洲女歌手的特殊感觉……

他也曾吹嘘自己的健康,七十多岁了还能够连打几局网球,还能中速跑步八百米,还能吃一斤半肉片的涮羊肉,还能盛夏在深水海面上游泳一千七百米。因为他少年时代太弱,他尤其注意保护自己,他不敢尝试任何的不健康的癖好与方式。

这一切都随着淑珍的远去而一去不复返了。他的两腮开始凹陷,他的头发开始干枯脆落,他的膝盖动辄吃不上劲,他的口气日益浊恶,他的视力听力明显下降,莫非我也该走了?我是一个软弱的,明白地说,怯懦的人。“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李清照《声声慢》里这两句话,小时候他以为是李词人叹息自己长得太黑,明明说是独自怎生得黑嘛!为此,他与淑珍之间有多少调笑!后来知道是说独自怎样挨到天黑!他更愿意将“黑”解释为语助词,那就是说,守着窗户,好一个“守”字!孤孤单单一个人,怎么得了,怎么活下去噢!

果然,独自很难活下去。有些事情你一直认为是很远很远,凡是认为很远很远的事情都会突然变得很近很近,就在你的身上,就与你同桌同室同床同声同气。不,死神并不狞恶,死神并不穿黑色的道袍,死神也绝非冰冷,死神很活泼,很亲热,很——你甚至于可以说“祂”很随意,是你的老朋友。他向你调皮地一笑,眨眨眼,问道:“怎么样,哥们儿,还不过来?”然后向你张开了双臂。

然而老沈不甘心,他不相信自己已经行将就木,他还没有准备好立即随淑珍而去,他猛吃各种催眠中西药物,包括医生告诉他某种进口好药,是重要的学长同志也会服用的。

他仍然觉得自己没有睡着,其实事后证明他睡了好久。他二十三点躺下,四点过半醒过来,如果没睡着他不可能安静地连续躺卧五个半小时,且无辗转反侧。睡眠过程中他的耳边一直淅淅沥沥,他听着似雨又像耳语更像虫鸣的声音。人生是一种起伏扬抑的噪音。他一直想着“我仍然睡不着觉”、“仍然我觉睡不着”,却突然张开了眼睛,看到了窗帘缝子中透过来的晨光,而且,最重要的是,耳中响起的不再是淅淅沥沥的声音,雨陡然停止,耳语突然远逝,鸣虫突然冻僵,而一种城市特有的类似轰隆轰隆的机械性金属性吵闹声响,接管了他的被睡眠的单调郁闷的呻吟延续。他的耳闻进行了彻底切换,他现在的醒证明了他的可能低效与无感觉、却仍然不容置疑的睡。

被入睡数次后他的身体状态略有改善,他吃了一次猪肉大葱饺子,他吃了一次打卤面,他吃了黄花鱼,就了一点泡高丽红参的药酒。

他腹痛如刀绞,他被诊断为急性胆囊炎,他做了急诊手术。由于是急诊手术,术前没有来得及倾泻胃肠,手术后便秘,前后五天没有排便,急急使用开塞露,乃至超量,一旦破门而出,犹如堤坝崩溃,四面喷薄而出,全身全床都是粪便,儿子刚从国外赶回,与他共战一宵,闹了个不亦乐乎,他甚至想到了生不如死的命题。值班护士可能熟悉这出戏,只慷慨地发给家属一卷卷卫生纸,绝不吝啬,人则远离他的病房,眼皮也不向此房间动一动。

但他还是感谢致敬于医护人员,疼痛,麻醉,手术,刀光之灾,血污,无微不至,使他从痛不欲生渐渐回阳,穿戴雪白的护士们用熟练的操作清洁着、处理着、拾掇着他的伤口和带伤的躯体的这一部分与那一部分,包括他自己也不喜欢多看一眼多摸一下的部分,使他渐渐康复,一天好似一天,她们是真正的救苦救难的天使。

出院不久,一位病友,一位年龄级别与待遇都比他高的新结识的伙伴来看望他,并且向他提出了再次建立自己生活的建议。简单地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告诉他立马就可以娶上一位资深的貌美护士长。这样,他主诉的一切苦处,失眠、失魂落魄、头沉头晕、孤独、惊悸、虚汗、脚心冰凉、食欲减退、给正在国外边工作边求学的独生子增添了太多的负担(四个月前刚为他的母亲赶回来一趟,这次又赶回来与他一道进行粪便大战)……都会迎刃而解。

“夫人去世了,你还活着,为了去世的夫人,你也必须好好活着,为了儿子,为了国家人民老天爷,哪怕是什么都不为,只因为你还没有死,你明明是大活人一个,你只能好好活着,你没有其他任何不同的选择……这里我要明确地告诉你,不论是谁,是多么孝顺的孩子,是朋友,是领导,是特级护理员,谁也代替不了老婆,老婆老婆,是生命的基石,是男人的保命稻草。因而……所以……必须……完全用不着……”口若悬河的病友说。

“毕竟现在不是唐宋元明清民国,五四运动已经过去九十年,而五四前一年鲁迅就发表了《我之节烈观》,就是在旧社会你也不存在不节不烈的问题……”厅长级病友对他掬诚以告,按此人的水平,不,说不定此公已经享受到副省级待遇。

厅长副省级友人往他手机里发送了一张彩照,这张彩照十分养眼,美与不美,俗与不俗,一抹夕阳,一捧残霞,一朵欲萎的鲜花令沈先生心痛,令沈先生心乱如麻,血压升高,失眠更失,不安更不。淑珍,淑珍,你怎么走了啊,你一走,我怎么全乱了套了啊!

这是一张稍长的瓜子脸,也许是葵花子?她长着一双有点像京剧坤角那样吊起来的“丹凤眼”,她有一种端庄,一种凝重,一种瘦削,她名叫连亦怜,十分的可爱与不俗。她说话的声音很小,话也不多,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她常常低着头。她刚刚五十岁,比沈卓然小二十多岁。她的样子楚楚可怜,只有熟悉中国古典文学的人才懂得“怜”字在古诗中的地位,它比爱更古老,比爱更幽雅,比爱更男权却也充溢着男子的柔情与担当,甚至还有一点戏耍的心坎上的欢愉。怜就是保证,就是允诺,就是永远对得起女子的起码的男人的诚实与决心,是好好地吃,好好地咂滋味,是上海人吃大闸蟹。怜还是对宝贝,对宠爱,对弱者柔者美者的一百种义务,一百种照顾,一百种珍惜,一百种“阴秀软丝”(您可以去查英汉字典)。风月无边,美味无边,浪漫无边,恩爱万千。

沈卓然的说法,祖国认字的人对汉字深情如海。连亦怜,你找不到这样招人爱怜的女性芳名。连与怜同音不同字,本身就包含着一种纠结和期待,一种凄美和缠绵,一种上颚与舌头的性感,一种结合的暗示,一种如莲的喜悦。连就是合,合就是连。中间加上一个发音部位靠前的亦字,嘴张不太大,说起话来好像要流口水,亦就是溢,亦就是嬉戏,亦就是羁縻,亦就是枕边喁喁吁吁。连与亦与怜匹配得天造地设。哪怕只是为了发音学科研,为了文化爱国主义,为了品鉴汉语与姓名学,他也不能拒绝与她会个面。而且那个病友是要请他与她到家里便饭。

介绍说,亦怜是大专毕业专门学护理的医院护士长,她的先生病故,她有一个儿子,患慢性病,为照顾儿子她已于两年前提前退休,现在每月还有退休金三千多元的收入,享受社会医疗等保障,在银行有三万元左右的定期存款。她一直沉默寡言,埋头做事,从无是是非非。丈夫死了七年,不断有人给她介绍男友,她只有一个要求,对方必须有二百平方米以上的属于自家名下的住房。她很简单,很实在,完全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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