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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词乐

徐州人周全,善唱南北词,一日在酒肆唱《赏花时》,声旣洪亮,节有低昂。邻一老贾,生平以知音自负,少有可其意者,闻唱,方困卧,卽起而据床颦眉;愁第五句最难,或无下落,已而转折放顿,如贾之素所操习〔八一一〕者,乃跳身于地,回视几上有白银十两、靑蚨千孔、色绢二端,以一盘盛之,双手扶于顶上,膝行至全所声:“祖翁!某年已垂死,始闻此音,愿以微物将敬。”——贾非丰裕者——全以此名闻天下。曾授二徒:一徐锁,一王明,皆兖人也,亦能传其妙。人每有从之者,先令唱一两曲,其声属宫属商,则就其近似者而教之。教必以昏夜,师徒对坐,点一炷香,师执之,高举则声随之高,香住则声住,低亦如之。盖唱词惟在抑扬中节,非香,则用口说,一心听说,一心唱词,未免相夺;若以目视香,词则心口相应也。吴学士惠教人作举业,每受一徒,先出数篇无文枯淡题,观其雄弱短长,随其资而顺导之,亦全之法也。高不结,低不噎,此其紧关。所传音节,一笔之于词傍,如琴谱之勾踢,二十年曾一见之,今求之,无存者矣。颜容,字可观,镇江丹徒人,全之同时也,乃良家子,性好为戏,每登场,务备极情态;喉暗响

喨,又足以助之。尝舆众扮《赵氏孤儿》戏文,容为公孙杵臼,见听者无戚容,归卽左手捋须,右手打其两颊尽赤,取一穿衣镜,抱一木雕孤儿,说一番,唱一番〔八一二〕,哭一番,其孤苦感怆,眞有可怜之色,难已之情。异日复为此戏,千百人哭皆失声。归,又至镜前,含笑深揖曰:“颜容,眞可观矣!”

弦索不惟有助歌唱,正所以约之,使轻重疾徐不至差错耳。人有弦索上学来者,单唱则窒;盖单唱者,以之应弦索则不协。清弹亦然。今世能兼擅者,实难其人。琵琶有河南张雄〔八一三〕,凤阳高朝玉,曹州安廷振,赵州河七;三弦则曹县伍凰喈,毫州韩七,凤阳锺秀之;长于筝者,则有兖府周卿,汴梁常礼,归德府林经(古北词清弹六十余套);箫则姑苏陈姓,管则昆山唐姓,两人皆善吹者。就中张雄更出人一头地:有客请听琵琶者,期上一副新弦,手自拨弄成熟,临时一弹,令人尽惊;如《拿鹅》,虽五楹大厅中,满厅皆鹅声也。然皆不以歌名。如余姚董鸾,丰县李敬,谷亭王眞,徐州邹文学,济宁周隆,凤阳张周,钱塘毛士光,临清崔默泉,鹿头店董罗石,昆山陶九官,太仓魏上泉,而周梦谷、滕全拙、朱南川俱苏人也:皆长于歌而劣于弹。统而较之,毛秦亭南北皆优,《北西厢》击木鱼唱彻,无一曲不稳者。鸾则妆生,做手尤高。眞善净。敬极清软。文学善南北,犹夫秦亭。周平之乃一富室,不以累心,而好清音。周系缝衣人,声态俱一佳旦,年且甚少,必待人具礼求之,而后出一扮之;扮旣,见者无不忻羡。魏良辅兼能医。滕、朱相若,

滕后丧明。周孟谷字子仪者,能唱官板曲,远迩驰声,效之者〔八一四〕洋洋盈耳。乐人济南张庆,在京尹明,弹唱皆妙,可舆之为敌者,西宁人挥使李宁二仆:一李福,一李时春,幷在京。人州守康世臣仆康溱,无论其弹,止据歌声,虽秦府周歧、李易,汤阴遏云、剪雪,皆不能及。然亦有出其上者,济南胡春,无论其弹唱,只以鹅管作笛,有穿云裂石之声,名为“欺压乐官”,素长于竹声者,惟旁观叹羡而已。

词尾世称“诗头曲尾”,又称“豹尾”,必须急幷响亮,含有余不尽之意。作词者安得豹尾,满目皆狗尾耳!况所续者又非貂耶古之诗人无算,而起句高者,可屈指数也。六朝人称谢朓工于发端,如“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末央”,杨升庵称其“雄压千古”。又谓:“《三体诗》选取‘酒渴爱江清,余酣漱晚汀’,又‘江天清更愁,风柳入江楼’,句工而气衰飒。惟柳恽‘汀洲采白苹,日落江南春’,吴均‘咸阳春草芳,秦帝卷衣裳’,又‘春从何处来拂水〔八一五〕复惊梅’,梁元帝‘山高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八一六〕’,晋陶潜‘结卢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谢灵运‘莫辨〔八一七〕洪波极,谁知大壑东’,唐苏囗北风吹早雁,日日渡河飞’,张东之〔八一八〕‘淮南有小山,嬴女隐其间’,王维‘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又‘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杜子美‘将军胆气雄,臂悬两角弓’。孟浩然‘八月湖水平,涵虚〔八一九〕混太清’,可并谢作。”近唐荆川自谓:“吾诗每起处多不着迹,陈后冈〔八二○〕便有两句沾带〔八二一〕。”观其作〔八二二〕,如《寓居城西寺》“缁尘坐自染,白社偶相寻”,《分祀孔庙》“后圣礼先师,斯文今在兹”等句,诚不愧其言。而后冈《送人中举归》,有“日

下藉声名,云间别陆生”,《江夜别兄》,“畅饮适不醉,强欢翻惨神”,《春日渡汉阳》,“春风淡微雨、了了见前川”,亦岂病于沾滞者诗人多而好句尚少,词尾不尤为难事耶?据所见,幷平日拙作〔八二三〕交录之。所见则竢〔八二四〕法眼,而拙作只可入肉眼耳。

刘廷信南吕《尾》:“几回好梦添凄楚,无奈秋声忒狠毒:一声风,一声雨,一声钟,一声鼓;风声催,雨声促,角声哀,鼓声助;一声听,一声数,一声愁,一声哭。投至得风声宁,雨声住,角声停,鼓声足,一声钟撞我一口长吁,泪点儿多如窗外雨。”南吕《尾》,《雁儿》“写西凤曲似苍颉字,对南浦愁知宋玉词。正春归,又秋至。多寒温,少传示。恼人肠,聒人耳〔八二五〕,碎〔八二六〕人心,堕人志。则被你撺掇出无限相思,偏怎生不寄俺、有情分故人书牛纸?”

《陈琳抱妆盒尾》:“跳出这〔八二七〕九重危困连环寨,走出这十面〔八二八〕埋伏大会垓。蛇蝎般心肠忒毒害,他将小储君提将起来,望着花斑石殿阶,他正是拾的孩儿落的摔。”

又曾瑞卿〔八二九〕南吕《尾》,《闺中〔八三○〕闻杜宇》:“我几曾离这绣罗帏没来由劝我道‘不如归!’狂客〔八三一〕江南正着迷,这声儿好去〔八三二〕对俺那人啼。”

刘东生双调《鸳鸯煞》:“欢娱恰入梅花咏,风光又到椒花颂。妆点新春,断送〔八三三〕残冬。唱道行乐莫相违,良辰不易逢。腊雪夜来〔八三四〕消,春意明朝动。只几日东风,楼外靑山翠如拥。”

郑德辉《咏促织》,亦双调。止录其末三句:“急睡着,急惊觉,紧截定阳台路儿叫。”《王粲登楼》,调同前,亦《鸳鸯煞尾》。“张仪若不是当时一度怀惆怅,苏秦怎能勾今朝六国知名望填还了万里驱驰〔八三五〕,报答了十载寒窗。唱道执着百万军权,三台印掌,卧雪眠霜,雄纠纠〔八三六〕驱兵将。再不对楼外斜阳,望断天涯忆故乡。”

仙吕尾,《晒鞋》:“髻绾倚风鬟,脸衬秋莲瓣,崄花晕了懵腾醉眼〔八三七〕。见非雾非烟帘影间。映秋波两叶春山。几时配玉连环看他〔八三八〕些绿僽红僝,殢杀春娇夜未阑。投至香消烛残,比及雨收云散,我向怀儿中直揣的这对底儿干。”乔梦符作〔八三九〕。

仙吕《赚尾》,亦东生〔八四○〕作。“休辜负赏花时,勿蹉跎寻芳意,莫惜千金一刻。纵有游丝百尺飞,碧天边难系春晖。到明朝绿暗红稀,忍听空林叫子规!常则是被流莺唤起,更做道殢红妆不睡,这的是惜花人爱月夜眠迟。”

中吕《尾》:“叹春归〔八四一〕人未归,盻佳期未有期。要相逢料得别无计〔八四二〕,则除〔八四三〕是一枕余香梦儿裹。”

商调《尾》:“怎禁这良夜〔八四四〕冷,月华静,自思量长叹了两三声。无情懒观园内景。题起他疎狂情性,得见那负心的方显卦儿灵。”

《玉箫女》杂剧尾,调同上。“心事人权了短筹,有情人忒薄幸,许了我三年来,到如今五载不回程。

我如今觑天远,入地近,泼残生恰便似风内灯。比及你见俺那〔八四五〕觑心的〔八四六〕短命,则我这一灵儿先飞出洛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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