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006”的大号正响彻在风口浪尖上的时候,我们区队的另一个女生郝好,突然也拥有了一个风靡军校的雅号。
掌声中,军训誓师大会正式开始。代表女生发言的郝好,步伐坚定地腾腾地第一个走上台来。郝好中等个儿,身材谈不上好,少女该出来的腰没有出来,就显得丰满的胸和浑圆的臀多少有点累赘,整个人像个圆柱体,看上去不够轻盈和生动。但好在她的脸长得很争气,眉眼出奇得俊俏。一双粗黑的眉毛神气地向两边扬着,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她梳着军校女生统一要求的齐耳短发,出操时把那军用宽皮带往腰间一系,活脱脱就是过去样板戏里女党代表一类的人物,威风凛凛,英气十足。
郝好是西安一所重点中学里的连年三好生和学生会干部,父母的独生女,去西安招生的军校教员一眼就相中了她。郝好的父亲是部队上的师政委,面对家访的军校教员,郝好的父亲说:“我可就这一个宝贝闺女,从小当儿子养,金贵着呢!交给你们,交给部队,我一百个放心!”于是郝好花落军校。
同为军人家庭的孩子,郝好身上的爽朗大方、热情质朴令我备感亲切。但她却显然和我有着一些不同。郝好的身上,似乎天生遗传了她的军人父亲的革命本性,凡事特别注重纪律和原则,军训才开始,她就第一个向组织上递交了入党志愿书,这家伙在政治上似乎非常积极。
因为太激动了,郝好上台的步伐有些急切,像枚运行中的炮弹一般。发射到位,郝好开始了讲演。或许是舞台上灯光的映照,明晃晃的,照得郝好两腮上像是各悬了个小太阳,明艳动人。
台上的郝好感情充沛地演说着:“……现实是残酷的,当军训开始的时候,我忍不住想要退缩了。面对一系列高强度的训练,我有了强烈的畏难情绪。你想啊,像我这样一个,一个……”郝好迟疑着,怎么也想不起讲演稿上准备好的那个词是什么了,只好短发一甩,临时发挥道:“像我这样一个,一个——弱不禁风——弱不禁风的女孩子,要去应对……”
观众席里忽然爆发出一阵不大不小的笑声。而后这笑声却一直没熄,像是个引子一般,一路迤逦着点爆了串串鞭炮,而后礼堂里就乱了,嘻嘻哈哈笑声响成了一片。
“弱不禁风”?天!我满脸的笑纹都快撑破了,可是我还是以最大的努力克制住了。我的郝好同学啊,咱们在台下练习的时候可没这句啊。怪不得大家要笑,这一届的新生里,就咱俩茁壮得最没资格用“弱不禁风”这个词了。甚至“参天白杨出芙蓉”的您都可以招呼,但“弱不禁风”不行啊,咱不带这么谦虚的啊。
此时,台上的郝好显然清楚地听到了,竟还有那不学好的坏小子在鼓倒掌呢。郝好腾一下敬了个军礼,而后瞪圆双眼,用眼神朝那个响着零星掌声的地方狠狠刮了一刀。
郝好满面通红地走下台来,坐到了我旁边的空位上。气还没喘匀,呼哧呼哧的,鼻音挺重。我伸手去拉她的手,滚烫滚烫,天!不会是发烧了吧?事实上我的判断没错,当晚,郝好就发起了高烧。
自此,郝好无论走到哪里,“弱不禁风”的窃窃私语就跟到哪里。
接下来是调子很高的各路演讲。有声泪俱下痛说革命家史的,有铿锵豪迈表达献身国防的宏伟决心的,还有热烈奔放地表达对我们军校的无限热爱和对即将开始的军校生活的美好憧憬的。高八度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舞台剧的感觉,令人难以产生共鸣沉浸其中。就在我眯起眼睛,注意力有些游移的时候,一个高分贝的声音骤然闯入我耳中,一个低沉浑厚、不疾不慢的男声在演讲——
“……我是个半南不北的皖西人,安徽西部,大别山里。以黄河为界呢我是南方人,以长江为界呢我又是北方人……”我抬起了头,目光在主席台上寻找。像小说联播里听到的讲故事一样的开场白,来自怎样的一个人呢?这男生的面相并不十分出众,眉毛过于浓厚,纠集在眉头中心有些毛扎扎的。单眼皮,眼睛也不大,但眼神相当犀利,看定前方时透射出一股子灼热。鼻子不够挺,嘴唇很厚实。说话中间有停顿的时候,嘴唇不由自主地绷一下,看上去一派倔强。这显然是个豹子一般的男人,高身板宽肩膀,透出十足的男人气势,令人不容小觑。
他继续沉着地演讲着——
“我是个往届生,按照规定,军校是不收我这样情况的学员的。高考落榜后的那一年里,我渴望过一种高尔基在《我的大学》里所描绘的那种生活,梦想着在社会这所大学里一展身手。我做过筛炭工、瓦工,在粮食加工厂烤过面包,去农村插过秧,还在农贸市场上卖过猪肉,浑身旺盛的精力似乎只有靠不停歇的劳动才能消耗得出去。后来,是我的高中班主任李老师把我找了回来,他鼓励我复读,还让我住到了他家去。那一年,我高考过了分数线整整五十分。我的体格还算不赖,于是到大别山地区招生的何教员,一眼就看中了我。何教员把我的情况跟军校领导一汇报,军校经过慎重研究,最终特批了我这个指标,于是我就被军校录取了。所以,我是幸运的。
“一般人理解,上军校就是当军官,一身军装很威武。我就是觉得上军校很适合我这样的人——特想干一番名堂的人。因为我时时渴望,渴望过一种不那么循规蹈矩、不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我很感谢军校,真心实意地感谢。说军校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吧,这话听上去太像是句套话了,但却是句实话。我爱军校,军校绝不单单是给了我一次机会,一次上大学的机会,而是给了我一次实现人生理想的机会。虽然以我的分数上别的大学没有一点问题,但我想上军校。像我这样从社会下层走出来的青年,军校在给我知识的同时,也给了我建功立业的可能。所以,我珍惜这次机会。我会让自己在四年的学习生活中好好历练……”
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吐出的每一个字,实实在在落地有声,又仿佛有种特殊的韵律,像是钢琴上的重音,一下下敲击着我的心。我屏神静气,洗耳恭听。
当晚熄灯前,我们的宿舍里,女生们还沉浸在演讲失利的悲痛中。郝好闭目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绿色的军被,额头上顶着一块凉水浸过的白毛巾。视荣誉为生命的郝好同学,此次演讲的失利令她骤然发起了高烧,三十九度五。精神上的重创更使她一回宿舍就一蹶不振地躺倒在了床上,真真成了“弱不禁风”。
朱颜、丁素梅、姚小遥和我四个人,坐在各自的小马扎上围在郝好的床边,气氛很有几分肃穆,令人极容易联想到某种悲痛欲绝的告别场面。
“乖乖,我的妈呀,三十九度五呢!郝好,不能硬扛的。咱们去门诊部好不好?”朱颜一边对着日光灯眯缝了眼看体温计,一边对床上的郝好说。江城姑娘朱颜的当地口音挺浓,不南不北,有点愣头愣脑的可爱。
朱颜的身材,可称之为玉树临风的那种,一张脸也生得十分耐看。报到那天,她脑后拢着利落的马尾辫,一件明黄色的连衣裙把她衬得芬芳四溢。最有特点的是她的那双毛毛眼,睫毛密而长,仿佛眨一下就会掉下来几根。她看人喜欢眯缝着眼睛,很有几分媚态。但我知道朱颜不是故意做出来的,因为不喜欢戴眼镜的轻度近视眼都这么看人。她显然是朵黑牡丹,肤色黝黑得像两广地区的少数民族少女。但好在她的黑不是那种木炭一般的无望的黑,是微黑,是春天的晚上天色将暮未暮时的色调。
“郝好,你发言蛮好的啊!真的,我就爱听。下来后,好几个人都夸你发言不错哩。”丁素梅也在劝。安徽姑娘丁素梅的底子十分好,细眉细眼,标准的瓜子脸,有种天然的清秀和水灵。不说话的时候,一副很柔弱很文静的样子,一说话,就骤然间成熟老到了几分。
“想开些吧。做人谁没个马失前蹄的时候啊?做女人难,做军校的女生更难啊!难上加难!”朱颜起身把体温计收好,又赶紧坐回到小马扎上,把郝好头上的毛巾翻过来。哲学系女生似乎天生善于反思人生,朱颜这一特点已经开始显山露水了。
湖南来的姚小遥不吭声,低头削苹果,而后把苹果仔细地切成小块,用牙签往郝好嘴里送。郝好扭过头,闭紧嘴巴不吃,十足的宁死不屈的女八路作派。
我在一旁接了过来,张开嘴就吃。苹果酸酸甜,小遥望着我笑,干脆喂起我来了。美女就是可爱。
我们五个女生里,不,我敢说整个军校女生中,湖南女孩姚小遥才是地道的美女,从她踏入军校大门的那一刻,她的脚下,就似乎绵延开了一条光芒万丈的红地毯。她摇曳动人的身姿被一袭火红色的吊带裙携裹着,映衬着她那湘江水调养出的锦缎一般的好皮肤。她昂着白天鹅一样骄傲的脖颈,长长的马尾辫高高地吊在脑后直至腰际。这美丽的尤物一出现,一刹那就把军校里所有雄性动物的本能唤醒了。那可是20多年前啊,一袭吊带裙可比今天各种电影节上走红地毯的女星们着的晚装前卫惹眼多了。那一刻,她款款而行的美丽风姿,绝不亚于那部当时还没有诞生的意大利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女主角玛琳娜。
那一瞬间,但凡军校里活着的雄性动物,无论是脖梗儿伸得像只抢食的鸭子从宿舍窗户往外探身张望的,还是在操场上正踢球忽然就趔趄了步子张了嘴原地不动的,抑或是在林荫道上驻足观望哈喇子流得哗哗的,都仿佛见了美女罗敷的使君一般,一时间雄性荷尔蒙骤然加大了流速。男生们几乎同时听到了自己胸膛里发出的噼里啪啦嘁哩喀喳的声音,像是肋骨断裂开来了。那,绝对是情窦初开和动物发情的美好声响。
没想到的是,这个杀伤力绝对一级的女孩子,竟步伐款款地走进了我们的宿舍。当晚,她像只温柔的小猫一样卧在了我的上铺,成了睡在我上铺的姐妹。对这样一个美女的降临,我感到兴奋。我不嫉妒小遥,在外貌上我们显然差距过大。于是,我选择了崇拜。这是对美的崇拜。
朱颜用她迷梦一般的眼睛看着我说:“叶小米,你好胃口啊!这事可有你的责任啊!郝好发言前,不是在跟你面前练习过好几次吗?你怎么把关的?”
这话我不爱听。我睁大眼,把一块苹果块囫囵吞了下去。“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练了几遍也没扯上这个词啊!郝好人家是临场发挥,才……”我望了望床上弱不禁风的郝好,不忍说下去了。
“你们能不能不这么围着我?我离含笑九泉还远着呢!”撑了半天的郝好腾一下坐起了身,她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
一阵笑声响彻在军训期间的临时女生宿舍里,泉水一般欢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