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廷回房,不一会儿,珠儿捧着盆脸水,冉冉地进房来。宝廷见她进来,趁她一个不防,抢上几步,把小门顺手关上。这门一关,那情形可想而知。却不道正当两人难解难分之际,忽听有人喊道:“做得好事!”宝廷回过头,见那老婆子圆睁着眼,把帐子揭起。宝廷吃一吓,赶着爬起来,却被婆子两手按住道:“且慢!看着你猪儿生象,乌鸦出凤凰,面儿光光嘴儿亮,像个人样儿,到底是包草儿的野胚,不识羞,倒要爬在上面,欺负你老娘的血肉来!老娘不怕你是皇帝本家,学台大人,只问你做官人强奸民女,该当何罪?拼着出乖露丑,捆着你们到官里去评个理!”宝廷见不是路,只得哀求释放道:“愿听妈妈处罚,只求留个体面。”珠儿也哭着向她妈千求万求。那婆子顿了一回道:“我答应了,你爹爹也不饶你们。”珠儿道:“爹睡哩,只求妈遮盖则个。”婆子冷笑道:“好风凉话儿!怎么容易吗?”宝廷道:“任凭老妈妈吩咐,要怎么便怎么。”那婆子想一想道:“也罢,要我不声张,除非依我三件事。”宝廷连忙应道:“莫说三件,三百件都依。”老婆子道:“第一件,我女儿既被你污了,不管你有太太没太太,娶我女儿要算正室。”宝廷道:“依得,我的太太刚死了。”婆子又道:“第二件,要你拿出四千银子做遮羞钱。第三件,养我老夫妻一世衣食。三件依了,我放你起来,老头儿那里,我去担当。”宝廷道:“件件都依,你快放手吧!”婆子道:“空口白话,你们做官人翻脸不识人,我可不上当。你须写上凭据来!”宝廷道:“你放我起来才好写!”真的那婆子把手一推,宝廷几乎跌下地来,珠儿趁着空,一溜烟跑回房去了。宝廷慢慢穿衣起来,被婆子逼着,一件件写了一张永远存照的婚据。婆子拿着,扬扬得意而去。这事当时虽不十分丢脸,他们在房舱闹的时候,那些水手家人哪个不听见!宝廷虽再三叮咛,哪里封得住人家的嘴,早已传到师爷朋友们耳中。后来考完,回到杭州,宝廷又把珠儿接到衙门里住了,风声愈大,谁不晓得这个祝大人讨个江山船上人做老婆!有些好事的做《竹枝词》,贴黄莺语,纷纷不一。宝廷只做没听见。珠儿本是风月班头,吹弹歌唱,色色精工。宝廷着实地享些艳福,倒也乐而忘返了。
一日,忽听得庄仑樵兵败充发的消息,想着自己从前也很得罪人,如今话柄落在人手,人家岂肯放松!与其被人出首,见快仇家,何如老老实实,自行检举,倒还落个玩世不恭,不失名士的体统。打定主意,就把自己狎妓旷职的缘由详细叙述,参了一本,果然奉旨革职。宝廷倒也落得逍遥自在,等新任一到,就带了珠儿,游了六桥、三竺,逛了雁荡、天台,再渡钱塘江到南昌,游了滕王阁,正折到九江,想看了匡庐山色,便乘轮到沪,由沪回京。不想这日携了珠儿,在浔阳江上正“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时候,忽见了雯青也在这里,宝廷喜出望外,即跳了过来。原来宝廷的事,雯青本也知些影响,如今更详细问他,宝廷从头至尾述了一遍。雯青听了,叹息不置,说道:“英雄无奈是多情。吾辈一生,总跳不出情关情海,真个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功名富贵,直刍狗耳!我当为宝翁浮一大白!”宝廷也高兴起来,就与幕友辈猜拳行令,直闹到月落参横,方始回船傍岸。到得岸边,忽见一家人手持电报一封,连忙走上船来。雯青忙问是哪里的,家人道:“是南昌打来的。”雯青拆看,见上面写着:
九江府转学宪金大人鉴:奉苏电,赵太夫人八月十三日辰时疾终,速回署料理。
雯青看完,仿佛打个焦雷,当着众人,不免就嚎啕大哭起来。宝廷同众幕友,大家劝慰,无非是“为国自重”这些套话。雯青要连夜赶回南昌,大家拗不过,只好依从。宝廷自与雯青作别过船,流连了数日,与珠儿乘轮到沪。在沪上领略些洋场风景,就回北京做他的满洲名士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雯青当日赶回南昌,报了丁忧,朝廷自然另行放人接替。雯青把例行公事料理清楚,带了家眷,星夜奔丧。回到了苏州,开丧出殡,整整闹了两个月,尽哀尽礼,自不必说。过了百日,出门谢客,还要存问故旧,拜访姻。富贵还乡,格外要敬恭桑梓,也是雯青一点厚道。只是从那年请假省亲以来,已经有十多年不踏故乡地了。山丘依然,老成凋谢,想着从前乡先辈冯景亭先生见面时,勉励的几句好言语,言犹在耳,而墓木已拱。自己虽因此晓得了些世界大势,交涉情形,却尚不能发抒所学,报称国家,一慰知己于地下,不觉感喟了一回。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你想雯青是热闹场中混惯的人,顶冠束带,是他陶情的器具;拜谒宴会,是他消闲的经论,哪里耐得这寂寞来!如今守制在家,官场又不便来往,只有个老乡绅潘胜芝,寓公贝效亭,还有个大善士谢山芝,偶然来伴伴热闹,你想他苦不苦呢?正是静极思动,阴尽生阳,就只这一念无聊,勾起了三生宿业,恰正好:“素幔张时风絮起,红丝牵动彩云飞。”话休烦絮。
却说雯青在家,好容易捱过了一年。这日正是清明佳节,日丽风和。姑苏城外,年年例有三节胜会,倾城士女如痴如狂,一条七里山塘,停满了画船歌舫,真个靓妆藻野,炫服缛川,好不热闹!雯青那日独自在书房里,闷闷不乐,却来了谢山芝,雯青连忙接入。正谈间,效亭、胜芝陆续都来了。效亭道:“今天阊门外好热闹呀,雯青兄怎样不想去看看,消遣些儿?”雯青道:“从小玩惯了,如今想来也乏味得很。”胜芝道:“雯青,你十多年没有闹这个玩意儿了,如今莫说别的,就是上下塘的风景,也越发繁华,人也出色,几家有灯船的,装饰得格外新奇,烹炮亦好。”山芝不待说完,就接口道:“今日兄弟叫了大陈家的船,要想请雯青兄同诸位去热闹一天,不知肯赏光吗?”雯青道:“不过兄弟尚在服中,好像不便。”效亭向山芝作个眼色。山芝道:“我们并不叫局,不过借他船坐坐舒服些,用他菜吃吃适口些,逢场作戏,这有何妨!”胜芝、效亭都撺掇着。雯青想是清局,也无碍大礼,就答应了。一同下船,见船上扎着无数五色的彩球,夹着各色的鲜花,陆离光怪,纸醉金迷;舱里却坐着袅袅婷婷花一样的人儿,抱着琵琶弹哩。效亭走下船来,就哈哈大笑道:“雯兄可给我们拖下水了。”雯青正待说话,山芝忙道:“别听效亭胡说!这是船主人,我们不能香火赶出和尚,不叫别个局,还是清局一样。”胜芝道:“不叫局也太杀风景。雯青自己不叫,就是完名全节了,管甚别人。”雯青难却众意,想自己又不是真道学,不过为着官体,何苦弄得大家没趣,也就不言语了。于是大家高兴起来,各人都叫了一个局。等局齐,就要开船。
那当儿里,忽然又来了一个客,走进舱来,就招呼雯青。雯青一看,却是认得的,姓匡,号次芳,名朝凤,是雯青同衙门的后辈,新近告假回籍的,今日也是山芝约来。过时见名花满坐,翠绕珠围,次芳就向众人道:“大家都有相好,如何老前辈一人向隅!”大家尚未回言,次芳点点头道:“喔,我晓得了,老前辈是金殿大魁,必须个蕊官榜首,方配得上。待我想一想。”说着,仰仰头,合合眼,忽怕手道:“有了,有了。”众人问:“是谁?”次芳道:“咦,怎么这个天造地设、门当户对的女貌郎才,你们倒想不到?”众人被他闹糊涂了,雯青倒也听得呆了。在座的妓女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甚药,正要听他下文,次芳忽望着窗外一手指着道:“哪,哪,那岸上轿子里,不是坐着个新科花榜状元大郎桥巷的傅彩云走过吗?”雯青不知怎的听了“状元”二字,那头慢慢回了过去。谁知这头不回,万事全休,一回头时,却见那轿子里坐着个十四五岁的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的女郎,面如瓜子,脸若桃花,两条欲蹙不蹙的蛾眉,一双似开非开的凤眼,似曾相识,莫道无情,正是说不尽的体态风流,丰姿绰约。雯青一双眼睛,好像被那顶轿子抓住了,再也拉不回来,心头不觉小鹿儿撞。说也奇怪,那女郎一见雯青,半面着玻璃窗,目不转睛地盯在雯青身上。直至轿子走远看不见,方各罢休。大家看出雯青神往的情形,都暗暗好笑。次芳乘他不防,拍着他肩道:“这本卷子好吗?”雯青倒吓一跳。山芝道:“远观不如近睹。”就拿一张薛涛笺写起局票来,吩咐船等一等开,立刻去叫彩云。雯青此时也没了主意,由他们闹,一言不发了。等了好一回,次芳就跳了出来道:“你们快来看状元夫人呀!”雯青抬头一望,只见颤巍巍、袅婷婷的那人儿已经下了轿,两手扶在一个美丽大姐肩上,慢慢地上船来了。这一来,有分教:
五洲持节,天家倾绣虎之才;
八月乘槎,海上照惊鸿之采。
不知来者是否彩云,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