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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阴阳不和,灾变发起,或时先世遗咎,或时气自然。贤圣感类,慊惧自思,灾变恶徵,何为至乎?引过自责,恐有罪,畏慎恐惧之意,未必有其实事也。何以明之?以汤遭旱自责以五过也。圣人纯完,行无缺失矣,何自责有五过?然如《书》曰:“汤自责,天应以雨。”汤本无过,以五过自责,天何故雨?使以过致旱,不知自责,亦能得雨也。由此言之,旱不为汤至,雨不应自责。然而前旱后雨者,自然之气也。此言,《书》之语也。难之曰:《春秋》大雩,董仲舒设土龙,皆为一时间也。一时不雨,恐惧雩祭,求有请福,忧念百性也。汤遭旱七年,以五过自责,谓何时也?夫遭旱一时,辄自责乎?旱至七年,乃自责也?谓一时辄自责,七年乃雨,天应之诚,何其留也?如谓七年乃自责,忧念百姓,何其迟也?不合雩祭之法,不厌忧民之义。《书》之言未可信也。

由此论之,周成王之雷风发,亦此类也。《金縢》曰:“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当此之时,周公死,儒者说之,以为成王狐疑於葬周公:欲以天子礼葬公,公人臣也;欲以人臣礼葬公,公有王功。狐疑於葬周公之间,天大雷雨,动怒示变,以彰圣功。古文家以武王崩,周公居摄,管、蔡流言,王意狐疑周公,周公奔楚,故天雷雨,以悟成王。夫一雷一雨之变,或以为葬疑,或以为信谗,二家未可审。且订葬疑之说,秋夏之际,阳气尚盛,未尝无雷雨也,顾其拔木偃禾,颇为壮耳。当雷雨时,成王感惧,开金縢之书,见周公之功,执书泣过,自责之深。自责适已,天偶反风,《书》家则谓天为周公怒也。千秋万夏,不绝雷雨。苟谓雷雨为天怒乎?是则皇天岁岁怒也。正月阳气发泄,雷声始动,秋夏阳至极而雷折。苟谓秋夏之雷,为天大怒,正月之雷天小怒乎?雷为天怒,雨为恩施。使天为周公怒,徒当雷,不当雨,今雷雨俱至,天怒且喜乎?“子於是日也,哭则不歌”。《周礼》“子卯稷食菜羹”,哀乐不并行。哀乐不并行,喜怒反并至乎?

秦始皇帝东封岱岳,雷雨暴至。刘媪息大泽,雷雨晦冥。始皇无道,自同前圣,治乱自谓太平,天怒可也。刘媪息大泽,梦与神遇,是生高祖,何怒於生圣人而为雷雨乎?尧时大风为害,尧缴大风於青丘之野。舜入大麓,烈风雷雨。尧、舜世之隆主,何过於天,天为风雨也?大旱,《春秋》雩祭,又董仲舒设土龙,以类招气,如天应雩龙,必为雷雨。何则?秋夏之雨,与雷俱也。必从《春秋》、仲舒之术,则大雩龙,求怒天乎?师旷奏《白雪之曲》,雷电下击,鼓《清角》之音,风雨暴至。苟为雷雨为天怒,天何憎於《白雪》《清角》,而怒师旷为之乎?此雷雨之难也。

又问之曰:“成王不以天子礼葬周公,天为雷风,偃禾拔木,成王觉悟,执书泣过,天乃反风,偃禾复起。何不为疾反风以立大木,必须国人起筑之乎?”应曰:“天不能。”曰:“然则天有所不能乎?”应曰:“然。”难曰:“孟贲推人而人仆,接人而人立。天能拔木,不能复起,是则天力不如孟贲也。秦时三山亡,犹谓天所徒也。夫木之轻重,孰与三山?能徒三山,不能起大木,非天用力宜也。如谓三山非天所亡,然则雷雨独天所为乎?”问曰:“天之欲令成王以天子之礼葬周公,以公有圣德,以公有王功。《经》曰:‘王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也。”难之曰:“伊尹相汤伐夏,为民兴利除害,致天下太平;汤死,复相大甲,大甲佚豫,放之桐宫,摄政三年,乃退复位。周公曰:‘伊尹格於皇天。’天所宜彰也。伊尹死时,天何以不为雷雨?”应曰:“以《百两篇》曰:‘伊尹死,大雾三日。’大雾三日,乱气矣,非天怒之变也。东海张霸造《百两篇》,其言虽未可信,且假以问:“天为雷雨以悟成王,成王未开金匮雷止乎?已开金匮雷雨乃止也?”应曰:“未开金匮雷止也。开匮得书,见公之功,党悟泣过,决以天子孔葬公,出郊观变,天止雨反风,禾尽起。”由此言之,成王未觉悟,雷雨止矣。难曰:“伊尹死,雾三日。天何不三日雷雨,须成王觉悟乃止乎?太戊之时,桑谷生朝,七日大拱,太戊思政,桑谷消亡。宋景公时,荧惑守心,出三善言,荧惑徒舍。使太戊不思政,景公无三善言,桑谷不消,荧惑不徒。何则?灾变所以谴告也,所谴告未觉,灾变不除,天之至意也。今天怒为雷雨,以责成王,成王未觉,雨雷之息,何其早也?”

又问曰:“礼,诸侯之子称公子,诸侯之孙称公孙,皆食采地,殊之众庶。何则?公子公孙,亲而又尊,得体公称,又食采地,名实相副,犹文质相称也。天彰周公之功,令成王以天子礼葬,何不令成王号周公以周王,副天子之礼乎?”应曰:“王者,名之尊号也,人臣不得名也。”难曰:“人臣犹得名王,礼乎?武王伐纣,下车追王大王、王季、文王。三人者,诸侯,亦人臣也,以王号加之。何为独可於三王,不可於周公?天意欲彰周公,岂能明乎?岂以王迹起於三人哉?然而王功亦成於周公。江起岷山,流为涛濑。相涛濑之流,孰与初起之源?秬鬯之所为到,白雉之所为来,三王乎?周公也?周公功德盛於三王,不加王号,岂天恶人妄称之哉?周衰,六国称王,齐、秦更为帝,当时天无禁怒之变。周公不以天子礼葬,天为雷雨以责成王,何天之好恶不纯一乎?”

又问曰:“鲁季孙赐曾子箦,曾子病而寝之。童子曰:‘华而晥者,大夫之箦。’而曾子感惭,命元易箦。盖礼,大夫之箦,士不得寝也。今周公,人臣也,以天子礼葬,魂而有灵,将安之不也?”应曰:“成王所为,天之所予,何为不安?”难曰:“季孙所赐大夫之箦,岂曾子之所自制乎?何独不安乎?子疾病,子路遣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孔子罪子路者也。己非人君,子路使门人为臣,非天之心而妄为之,是欺天也。周公亦非天子也,以孔子之心况周公,周公必不安也。季氏旅於太山,孔子曰:‘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以曾子之细,犹却非礼;周公至圣,岂安天子之葬?曾谓周公不如曾子乎?由此原之,周公不安也。大人与天地合德,周公不安,天亦不安,何故为雷雨以责成王乎?”

又问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武王之命,何可代乎?”应曰:“九龄之梦,天夺文王年以益武王。克殷二年之时,九龄之年未尽,武王不豫,则请之矣。人命不可请,独武王可,非世常法,故藏於金縢;不可复为,故掩而不见。”难曰:“九龄之梦,武王已得文王之年未?”应曰:“已得之矣。”难曰:“已得文王之年,命当自延。克殷二年,虽病,犹将不死,周公何为请而代之?”应曰:“人君爵人以官,议定,未之即与,曹下案目,然后可诺。天虽夺文王年以益武王,犹须周公请,乃能得之。命数精微,非一卧之梦所能得也。难曰:“九龄之梦,文王梦与武王九龄。武王梦帝予其九龄,其天已予之矣,武王已得之矣,何须复请?人且得官,先梦得爵,其后莫举,犹自得官。何则?兆象先见,其验必至也。古者谓年为龄,已得九龄,犹人梦得爵也。周公因必效之梦,请之於天,功安能大乎?”

又问曰:“功无大小,德无多少,人须仰恃赖之者,则为美矣。使周公不代武王,武王病死,周公与成王而致天下太平乎?”应曰:“成事,周公辅成王而天下不乱。使武王不见代,遂病至死,周公致太平何疑乎?”难曰:“若是,武王之生无益,其死无损,须周公功乃成也。周衰,诸侯背畔,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使无管仲,不合诸侯,夷狄交侵,中国绝灭。此无管仲有所伤也。程量有益,管仲之功,偶於周公。管仲死,桓公不以诸侯礼葬,以周公况之,天亦宜怒,微雷薄雨不至,何哉?岂以周公圣而管仲贤乎?夫管仲为反坫,有三归,孔子讥之,以为不贤。反坫、三归,诸侯之礼;天子礼葬,王者之制,皆以人臣俱不得为。大人与天地合德,孔子,大人也,讥管仲之僣礼,皇天欲周公之侵制,非合德之验。《书》家之说,未可然也。”

以见鸟迹而知为书,见蜚蓬而知为车。天非以鸟迹命仓颉,以蜚蓬使奚仲也,奚仲感蜚蓬,而仓颉起鸟迹也。晋文反国,命彻麋墨,舅犯心感,辞位归家。夫文公之彻麋墨,非欲去舅犯,舅犯感惭,自同於麋墨也。宋华臣弱其宗,使家贼六人,以铍杀华吴於宋命合左师之后。左师惧曰:“老夫无罪。”其后左师怨咎华臣,华臣备之。国人逐瘈狗,瘈狗入华臣之门,华臣以为左师来攻己也,逾墙而走。夫华臣自杀华吴而左师惧,国人自逐瘈狗而华臣自走。成王之畏惧,犹此类也。心疑於不以天子礼葬公,卒遭雷雨之至,则惧而畏过矣。夫雷雨之至,天未必责成王也。雷雨至,成王惧以自责也。夫感则苍颉、奚仲之心,惧则左师、华臣之意也。怀嫌疑之计,遭暴至之气,以类之验见,则天怒之效成矣。见类验於寂漠,犹感动而畏惧,况雷雨扬輏之声,成王庶几能不怵惕乎?

迅雷风烈,孔子必变。礼,君子闻雷,虽夜,衣冠而坐,所以敬雷惧激气也。圣人君子,於道无嫌,然犹顺天变动,况成王有周公之疑,闻雷雨之变,安能不振惧乎?然则雷雨之至也,殆且自天气;成王畏惧,殆且感物类也。夫天道无为,如天以雷雨责怒人,则亦能以雷雨杀无道。古无道者多,可以雷雨诛杀其身,必命圣人兴师动军,顿兵伤士,难以一雷行诛,轻以三军克敌,何天之不惮烦也?

或曰:“纣父帝乙,射天殴地,游泾、渭之间,雷电击而杀之。斯天以雷电诛无道也。”帝乙之恶,孰与桀、纣?邹伯奇论桀、纣恶不如亡秦,亡秦不如王莽,然而桀、纣、秦、莽之死,不以雷电。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采善不逾其美,贬恶不溢其过。责小以大,夫人无之。成王小疑,天大雷雨。如定以臣葬公,其变何以过此?《洪范》稽疑,不悟灾变者,人之才不能尽晓,天不以疑责备於人也。成王心疑未决,天以大雷雨责之,殆非皇天之意。《书》家之说,恐失其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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