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死丫头,”詹姆斯·卡梅伦说,“回你的厨房去。”
拉腊逃走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女儿?”麦克斯温责问道。
詹姆斯·卡梅伦扬起头,目光混浊地说:“不关你的事!”
“你喝醉了。”
“嗬,不醉干吗?如果没有女人,就得有威士忌,不对吗?”
麦克斯温来到厨房,拉腊正在水槽边洗碗,眼里饱含热泪。麦克斯温伸出双臂抱住她。“别当真,好闺女,”他安慰着,“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恨我。”
“不,不是的。”
“他从未对我和颜悦色地说过一个字。从未!”
麦克斯温无话可说了。
夏天,旅游者纷纷来到格莱斯湾。他们开着豪华的汽车,穿着漂亮的服装,沿着城堡街逛店购物,在塞达餐馆和贾斯珀海鲜馆用餐,观赏英戈尼希海滨、斯摩克海角和鸟岛。他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上等人,拉腊羡慕他们,渴望在夏末他们离去时,跟随他们逃之夭夭。可是,怎么逃呢?
拉腊听说过外公马克斯韦尔的事情。
“这个老混蛋想拆散我与他宝贝女儿的婚事。”詹姆斯·卡梅伦对每一个愿意听他诉苦的房客抱怨道,“他富得流油,可你们猜猜他给了我什么?屁也没给。我怎么待他的?我尽心尽意地照料着他的佩吉……”
拉腊梦想着有一天外公会来把她接走,把她带到书上写着的那些迷人的城市:伦敦、罗马和巴黎。那样我就能穿上漂亮的衣服,拥有成百件套装和新鞋子!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外公依旧杳无音信。拉腊终于明白,她再也不会见到外公了,她的一生注定了要在格莱斯湾度过。
第四节
对生长在格莱斯湾的青少年来说,有很多可以参加的运动项目:足球、冰球、滚球、溜冰,夏天则可以游泳和钓鱼。卡尔斯药店是孩子们放学后最爱去的地方,它旁边有两家电影院。如果想跳舞,则可以去韦里申花园。
拉腊轮不到享受这些快乐。她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帮助伯莎烧房客的早饭。等她把房客的被子都叠好了,才能去上学。下午,她要赶回去准备晚饭,帮助伯莎把饭菜摆上桌。晚饭后,她还要收拾饭桌,洗刷碗盘,并把它们擦干净。
客栈里供应几种苏格兰人爱吃的菜:白汁鸡、肉汤、甘蓝。黑葡萄干甜面包也是一种家乡食品,每块面包用半磅面粉调成糊状后装入短模子里烘烤。
晚餐桌上苏格兰房客们的聊天,把苏格兰高地的模样儿活灵活现地展示给了拉腊。她的祖先来自那片土地,有关他们的故事传给了她一种归宿感。房客们谈大峡谷,谈那一带的尼斯湖、洛基和林恩赫,也谈沿海那怪石嶙峋的岛屿。
在客栈的起居室里,有一架破旧的钢琴。有时候在晚上,房客们都吃过晚饭了,便聚集在一起,唱起家乡的歌谣。
有一年,镇上举办了一次庆祝游行。格莱斯湾所有的苏格兰男人都穿上了百褶裙和格子呢上衣,在大街上吵吵闹闹地吹奏着风笛。
“这些男人为什么要穿裙子?”拉腊问芒戈·麦克斯温。
他皱起了眉头。“这不是裙子,好闺女,这叫短裙。我们的祖先很久以前发明了它。在高地,男人穿短裙既可以御寒,又便于保持两腿的灵活,当他们在石南丛生的荒野和泥炭土上躲避敌人的追赶时,便能够奔跑自如。到了晚上,如果露宿在野外,将短裙的褶子展开来,既可以当铺的,又可以当盖的。”
每天晚上在饭桌上都会发生激烈的争论。苏格兰人对什么东西都要争论,他们的祖先属于那种骄傲的部族,至今仍然全力维护着他们的历史。“布鲁斯王室专门出懦夫,他们就像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讨好不列颠人。”[3]
“伊恩,你又来了!你压根不懂自己在胡说什么。恰恰是布鲁斯王使苏格兰赢得了独立。向不列颠人摇尾乞怜的是斯图亚特王室。”
“呸,你是个笨蛋,祖宗八代都是。”
于是,争论变得火上加油。
“你知道苏格兰需要什么?就需要像罗伯特二世那样的领袖。这位伟人后来留下了二十一个子女。”[4]
“嘿,有一半是杂种!”
就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拉腊对这些人能为六百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吵骂不休感到难以置信。
麦克斯温对拉腊说,“别管他们,好闺女。一个苏格兰人即使是在一间空无一人的房子里,也会打起来。”
有一首沃尔特·司各脱爵士的诗深深地唤醒了拉腊的想象力。
年轻的洛克因瓦离开了西方,
骑着最好的骏马穿过万水千山。
他不带腰刀,不披盔甲,
手无寸铁,单身匹马驰向疆场。
火热的爱情使他不惧战火与死亡,
世界上没有一个骑士像他这样勇敢。
接着这首悲壮的诗篇叙述了这位勇士如何冒着生命危险去搭救他那位被迫嫁给别人的恋人。
爱情使他忘掉了战争的恐惧,
爱情使他变得更加无畏勇敢,
有谁能敌得过他的豪侠壮胆?
总有一天,拉腊想,一位潇洒英俊的洛克因瓦会来解救我的。
一天,拉腊在厨房里干活,无意中瞥到一份杂志上的广告,心头顿时咚咚跳了起来。广告上是一位英俊的碧眼金发男子,他穿着优雅的燕尾服,打着雪白的领结,热情地微笑着,看上去俨然是一位王子。我的洛克因瓦就应该长得像这位男子,拉腊思忖,他此时正在前来寻找我的途中,很快就会把我从这里救走。那时我正在水槽边洗碗碟,他悄悄地从身后搂住了我的腰,轻声细语地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于是我转过身去凝视着他的双眼,回答说:“你会擦盘子吗?”
伯莎的话音响起来:“我能什么?”
拉腊吓得差点灵魂出窍,她丝毫未意识到,伯莎就站在自己的身后,而她刚才竟然说出了声。
“没什么。”拉腊羞红了脸说。
对拉腊来说,饭桌上最吸引她的话题要数有关苏格兰高地圈地的故事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听房客们谈起这些话题,却总是听不够。
“再讲一次嘛。”她恳求着。于是芒戈·麦克斯温便愉快地从命,满足她的愿望。
“好吧。苏格兰的圈地始于1792年,持续了二十多个可耻的年头。老百姓把那一年称作‘羊吃人年’。高地的地主贵族们觉得把土地圈起来养羊比租给佃户更有利可图,于是将成群的绵羊引进高地。当他们发现这些绵羊能够在严寒的冬天存活时,圈地就开始了。
“悲剧就此发生,羊开始吃人了,起初是成百只羊拥来,然后是成千只,接着是上万只……结果变成了一场血腥的入侵。
“地主贵族看见他们梦寐以求的发财时机来了,便想到他们首先得赶走这些佃农。这些佃农租耕微薄的土地,天知道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们住在既没有烟囱也没有窗户的小石屋里,现在东家要把他们赶出去。”
这位年轻姑娘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后来呢?”
“政府派出巡警队挨村驱逐佃农。士兵每到一个村庄,就限令佃户在六小时内将牛羊和家具带走。佃农只得舍弃地里的庄稼,眼看着巡警队将他们的小屋烧掉。有二十五万高地男女居民和儿童离乡背井,被驱赶到海边。”
“他们怎么可以把别人从自己的土地上赶走呢?”
“噢,那些佃农自己没有地,他们向地主租上二公顷田,可这些土地不属于他们。他们得向东家缴纳一定的地租,然后才可以使用这块土地,种点马铃薯,养些牛羊。”
“要是这些佃农不搬走又怎么样呢?”拉腊紧张地问。
“那些不肯搬走的佃户就被烧死在小屋里,政府是十分残忍的。那是个可怖的年代,老百姓忍饥挨饿,霍乱流行,瘟疫就像野火一样四处蔓延。”
“真可怕。”拉腊说。
“是啊,好闺女。我们的祖先就靠土豆、面包和稀粥活下来了,有时候连这些都吃不到。但有一件东西是政府剥夺不了的,那就是高地居民的骄傲。他们倾尽全力抵抗,等大火熄灭后,这些无家可归的人们依然坚持在峡谷里不走,想方设法从灰烬里抢出些侥幸残存的物品。他们在头顶上搭起帐篷,遮挡夜晚的大雨。我曾祖父的父母当时就在那里,经历了这一切。这是我们民族历史的一部分,已经深深地烙在我们的灵魂里。”
拉腊似乎看见了成千上万的人群,他们被剥夺得精光,绝望而孤苦无援,被所发生的一切惊呆了。她似乎能听得见死者亲人发出的悲号和孩子们恐惧的哭喊声。
“这些人最后怎么样了?”拉腊问。
“他们坐船漂流他方,等待着他们的是死亡的航行。拥挤不堪的人们在船上死于高烧和痢疾。有时候这些船只遇上了风暴,一耽搁就是好几个星期,船上便粮尽水绝。等船只终于靠上了加拿大的海岸时,幸存下来的只有那些身体强壮的人。但是,一旦他们登上了大陆,他们就拥有了从来不曾拥有的东西。”
“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拉腊说。
“是的,好闺女。”
总有一天,拉腊抑制不住地想,我要有一块属于我的土地,任何人也休想从我手里夺去。
7月初的一个晚上,詹姆斯·卡梅伦正在柯尔斯蒂·鲍蒂妓院与一名妓女鬼混,心脏病突然发作。他当时喝得酩酊大醉,突然倒在床上,那个妓女还以为他是睡着了。
“喂,别这样!我还有别的顾客等着呢!醒一醒,詹姆斯!醒一醒!”
他拼命地喘息,紧紧捂住胸口。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呻吟着,“去找个医生。”
一辆救护车把他送到夸里街上的一家小医院。邓肯大夫派人去喊拉腊。她怦怦心跳地走进了医院,邓肯正等着她。
“出了什么事?”拉腊急切地问,“我爸爸死了吗?”
“没有,拉腊,不过我担心他得了心脏病。”
拉腊僵立在那里。“他……他能活下来吗?”
“我不知道。我们正在尽力抢救。”
“我能见他吗?”
“你最好明天早晨再来看他,姑娘。”
她木然地走回家,心里充满了恐惧。上帝啊,求您别让他死吧,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呀。
当拉腊回到客栈时,伯莎正等着她。“出了什么事?”
拉腊告诉了她。
“哦,天哪!”伯莎说,“今天还是个星期五呢。”
“什么?”
“星期五呀。今天是收房租的日子。如果我没认错肖恩·麦卡利斯特的话,他会抓住这个借口把我们撵到大街上去。”
过去,当詹姆斯·卡梅伦喝得烂醉如泥时,他便打发拉腊到其他几家客栈去收房租,这种情况至少有十多次了。拉腊将收来的钱交给父亲,他第二天再亲自送到肖恩·麦卡利斯特那儿去。
“我们怎么办呢?”伯莎哭丧着脸。
拉腊忽然有了主意。
“别着急,”她说,“我来处理这事。”
当晚饭吃到一半时,拉腊对房客们宣布道:“先生们,你们能听我说件事吗?”房客们都停止了交谈,注视着她。“我父亲他……他感到有些眩晕。现在他正在医院里,医生要对他进行观察。因此,在他出院以前,由我收房租。晚饭后,我在客厅里等候各位。”
“他会痊愈吗?”一个房客问。
“哦,当然。”拉腊强装笑脸,“病情并不严重。”
晚饭后,房客们陆续来到客厅,把本周的房租交给拉腊。
“希望你父亲很快康复,孩子……”
“如果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请尽管说……”
“你真是个好闺女,能帮你爸爸分忧……”
“其他几家客栈的房租怎么办?”伯莎问拉腊,“你爸爸还应该再收四家客栈的房租。”
“我知道,”拉腊说,“如果你帮我洗碗,我就出去收房租。”
伯莎半信半疑地瞧着她。“但愿你走运。”
事情比拉腊预料的还顺利。大多数房客十分同情她,都乐于向这位年轻姑娘伸出援助之手。
第二天一早,拉腊带着装满租金的信袋去见肖恩·麦卡利斯特。当拉腊走进去的时候,这位银行老板正坐在办公桌后。
“我的秘书说你要见我?”
“是,先生。”
麦卡利斯特打量着面前站着的这个骨瘦如柴的邋遢姑娘。“你就是詹姆斯·卡梅伦的女儿?”
“是,先生。”
“萨腊?”
“拉腊。”
“得知你父亲的病情我很遗憾,”麦卡利斯特说,话音里全无半点同情,“当然,既然你父亲病得这样重,他承担的那部分工作,我得另作安排。我……”
“哦,不,先生!”拉腊赶紧说,“他让我代替他。”
“你?”
“是,先生。”
“恐怕这不行……”
拉腊拿出信袋放在他的桌上。“这是本周的租金。”
麦卡利斯特吃惊地瞪着她。“收齐了?”
她点点头。
“你收的?”
“是,先生。在我爸爸病好之前,每个星期由我来收。”
“让我想想。”他打开信袋,仔细地点了钱。拉腊看着他把这笔收入登记在一本绿色的大账簿上。
一个时期以来,麦卡利斯特一直在考虑辞掉詹姆斯·卡梅伦,因为他酗酒无度,办事拖沓。这会儿,他看出甩掉这家伙的机会来了。他料定面前的这个年轻姑娘干不了她父亲的差事,但又意识到,一旦他马上就将詹姆斯·卡梅伦父女俩从客栈里赶到大街上,镇上的舆论会对他十分不利。他打定了主意。
“我让你试一个月,”他说,“到期满时,我们再说。”
“谢谢您,麦卡利斯特先生,太感谢您了。”
“等等,”他递给拉腊二十五美元,“这是你的。”
拉腊攥着这二十五美元,仿佛品尝到了自由的滋味。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凭自己的劳动挣来的钱。
从银行出来后,拉腊去了医院。邓肯大夫正好从她父亲的病房里出来。拉腊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他没有……吧?”
“不,没有……他会好起来的,拉腊。”他迟疑不决地说,“我所说的‘好起来’,是指他不会有生命危险,至少现在没有……但是他需要静卧几星期,得有人照顾他。”
“我会照顾他的。”拉腊说。
他看着她低声说:“你父亲还不知道病情,亲爱的,他很幸运。”
“我可以进去看他吗?”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