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问:民风之淳本於风气之未开,而其后渐以不古者,亦时为之尔。乃曰:「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言民之於君,其[今]昔不同有如此者。有圣人者出,即其侮君之下风振而挽之,则彼太上之不知有者固莫之逮矣,所谓亲之誉之,岂卒不可返耶?夏商之民侮桀纣矣,未闻汤武不见亲誉乎殷周之民也。信斯言也,则至於今者,不皆化为鬼魅矣乎?
师曰:亦时为之一句甚是。老子不知时,安知道?夫随时者道也。
滚问:老子曰:「大道废,有仁义。」君子曰:「仁义所以为大道也。」又曰:「六亲不和,有慈孝。」君子曰:「六[亲不]和在孝慈之先也。」「国家昏乱有忠臣」,君子曰:「国无忠臣,昏乱所由始也。」不曰善之不继以生乱,乃曰乱之既稔以生善,言之不经亦甚矣。噫!
师曰:仁义者,大道之发见也。老子以道德为二,惑也甚矣!
滚问:圣智者,利民之本也;仁义者,孝慈之本也;乃欲绝且弃之。岂知圣智不作,则礼义刑政斯尽矣,而何民利之百(陪)[倍]?仁义不明,则父子兄弟相夷矣,而何孝慈之能复?大抵君子之治天下,偕之以大道,犹惧其或偷,而况从而决裂之乎?老子此论,阶天下后世之乱者也。
师曰: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以救天下后世也。岂好辨哉?岂得已哉?
滚问: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夫道本自然也,天以自然而位上,地以自然而位下,人以自然而成位乎中。其谓人法天地可矣,顾谓地之法天,天之法道,道之法自然者,何法哉?莫若曰:「道,自然者也。」而天地人尽之矣。
师曰:道本自然,又谁法乎?天地人同一自然,又各有其自然,本不用相法。余已见前。
滚问:为天下溪,孰与天下之无溪?抑天下之皆溪?为天下谷,孰与天下之无谷?抑天下之皆谷?天下之未闻此道也,君子方将矜教之不囗,而乃守雌守辱,以乐乎溪谷无事之乡?自为利则善矣,其於公己公人之义何如哉?愿明教我。
师曰:只有意为天下溪谷,须是私己,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安能公人?
滚问:「以兵强天下者,其事好还」,固也。升陑牧野之役,正以兵顺天下,而非以强天下者也。汤武之事,其好还者何居?而愿欲俭天下之武乎?甚矣!其不知圣人用武之意也。
师曰:是也。
滚问:汤武不忍天下之残虐,而以佳兵行之。三囗奔放,会朝清明,祥孰大焉!彼谓佳兵不祥之器,未知三代时雨之兵也。
师曰:三代仁义之兵,其阳舒阴惨,恩威并行而不悖也。老子一切无之。
滚问:圣人之御世也,生杀予夺,每昭示於天下,未始晦藏其机以厚天下之疑。载观甘誓、汤誓、牧誓之词可见矣。老子曰:「将欲弱之,而固强之。将欲夺之,而固予之,谓之微明。」是机械变诈,莫兹甚矣!乌能解天下之疑哉!
师曰:圣人之道,阳道也,故如日月照临,人皆仰之。老子之道,阴道也,故如幽暗岩崖,鬼魅出焉。阳道者神,阴道者鬼。
滚问:天理当然之谓道,得於身之谓德。曰仁、曰义、曰礼,皆德之条件,而以时出之者也。彼谓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则太上有道而无德,其次有德而无仁,而仁也、义也、礼也,可以偏用而济世矣。至谓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嗟夫!礼为天之经,为地之纪,为人之则。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人类自别於禽兽,中国不沦於夷狄,有礼为之纪纲焉耳。而谓为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不亦诬乎!不亦诬乎!
师曰:是也。则太上有道无德二句尤切。
滚问:人心道心皆夫人所不能无。善学者,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焉尔。今乃曰:「为道必日损,损之又损,以至於无。」则道佛之流也。施之於治,岂不悖哉!
师曰:老子分道与学言损益,终是二本。盖人欲损一分则天理益一分,原是一事。
滚问:君子之摄生也,固啬其耳目口鼻四肢之欲,至於神仙黄白之事,曾不以介於心。凶之所在而避之,吉之所在而趋之,期以不陷於死地而已。至谓陆行不避兕虎,入军不避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则圣人自同於鬼物,若后世之巫觋,变幻煽妖,蹈汤赴火,以眩诱愚俗等尔,乌足以为君子?
师曰:良是。吾已辨之,见於非矣。
滚问:老子曰:「行於大道,唯施是畏。」言欲赏善而惧伪之生,欲赏忠而惧诈之起。执此之畏,则为逆天下之诈而废天下之是非,天下之忠且善者日远矣。不思所以烛天下之诈,而欲废天下之是非,陋矣。乃曰:「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彼岂自知其失足以径,而舍天下之甚夷者乎?
师曰:「不逆诈,不忆不信,抑亦先觉。」最为的当。
滚问:圣人之言不得已,孔子之六籍,孟子之七篇,盖不欲塞其充、闭其门,而忍天下之聋且瞶也。彼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充闭门,为天下之至贵,以自附於孔子之予欲无言者,不知予欲无言,孔子有为而言之也。
师曰:须知二者公私判然两途。
滚问: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噫!治国用兵非二事也。治国贵正,而权以通之,则正而奇。用兵贵奇,而义以仗之,则奇而正。夫以正治国可言也,兵而一於奇,则汤武之誓师为非,而长勺城濮之诈胜者得以逃春秋之讥矣。
师曰:奇正经权皆是一理,但以处常处变异其名耳。老子岂识此义?
滚问:老子曰:以道莅天下者,其鬼不神。今夫鬼神者,阴阳之灵,乃天地之正气也,何有至於伤人者?必以道莅天下,而斯民始免於鬼神之伤,则桀纣幽厉之世,民无(焦)[囗]类矣。噫!君子立言以宪世,而使民惑於神怪之不可知。甚矣!其不知鬼神之情状也。
师曰:如是如是。吾已辨之矣。
滚问:老子曰:「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嗟夫性一也,天下岂有无性之民哉?善为治者,使民复其性而已矣!孟子曰:「以其昭昭,使人昭昭。」其谓斯与!圣人之於天下,劳来匡直,诱掖奖劝,罔弗至焉!惧民性之昏也。如必务愚其民,则五教可弛而不敷,五刑可弃而不明,六经可委而不作,礼乐可废而不兴,将率天下为禽兽之归而止尔。而况降衷秉彝,昭融不昧,雪雠抚后,是非不爽,有终不可得而愚者哉?
师曰:此得之。秦愚黔首,是老子之道也。
滚问:孔子告仲由:「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老子乃倡为「知不知,上」之说,是明知其道也,而以不知自昧。以之处己则为诬己,以之处人则为诬人,非先觉觉后觉之义也。隘矣哉!
师曰:得之。
滚问:「勇於敢则杀,勇於不敢则活。」为此言者,是以其身居天下之至安,而坐观天下之至危,莫之仁以拯也。是故君子未尝乐以其身试天下之危祸,然成仁取义,亦惟其时焉为之。要之,进退勇怯不任乎己,任乎时。
师曰:老子此段亦权谋之说。曹操每对阵,便有不欲战之意,竟以此取胜,其亦深得於老子者也。
滚问:五刑五用谓之天讨,非天之自为讨也,王者代天行杀,一无私以制其用而已。老子恐司罚之致刑也,乃以司杀付之於天,而且怵之以代匠囗之咎,思以止杀,而反以滥乎杀者也。君子谓申韩原於道德之意,盖以其末流之弊言之。
师曰:未说末流之弊,即此是弊。
滚问:老氏使民弃舟舆甲兵,而复之以结绳之政,老死而不相往来。予谓圣人制舟舆以济不通,除戎器以戒不虞,又知结绳之难复也,而书契以易之矣。今欲弃之复之,是以至难而易天下之至易者也。且民之为道,以有冠昏丧葬食享之礼也。老死不相往来,则失生人之乐,是以至忧而易天下之至乐也。其何以行之哉?
师曰:老子只是不识时,不识时便不识道。
霍任问曰:老子一书,只是老子之后有一人,资质之偏、之高、之朴者为之也。何如?
师曰:此人非朴非高,直是偏驳狡谲之人也。又曰:老子始以无名有名论道,中以礼为忠信之薄,及治人事天莫啬之章,又以使民结绳而治之终焉。其言偏曲诡谲,盖似是而实非者也。吾师翁非之,句句的当。中间紧切处,非其分道德为二,离有无为二,昧体用一源之指,谓其不知道而非老聃之所作,诚是也。知学君子看此书,亦莫能惑之矣。夫何王子纯甫乃惑之而为之忆焉,则王子於吾儒大中之学未究,不见日新之益,盖可知也。我师尊谓为何如?
师曰:相与讲学长安,尽有见解。后失其故步,遂至胡涂无所分别尔。
非老子跋
吾闻老子知道者,尝观其书,而窃疑非老子之作,即老子作,必多后人附会之者。老子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又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道德经四千余言矣,言不亦多乎?至离有无为二,分道德仁义礼为五,以万物百姓为刍狗,而大道裂矣。有宋诸儒虽尝非之,然未有辩其非老子之言者。今观泉翁非老子,而吾之疑始信。或曰:「泉翁平日以无言为教者,乃以八十三之年而汲汲於非老子,不亦好辩乎?」是大不然。盖无言者,翁之心也;有辩者,非翁之得已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是故知孟子之心,则知翁之心矣。或曰:「亿老子者非翁之徒与?且拟之孔圣矣,何居?」曰:「此翁非老子之所由作也。鸣鼓而攻,吾辈有余责矣。」作非老子跋。
嘉靖戊甲四月既望,
赐进士第承德郎南京刑部主事门人(洗)[冼]桂奇谨书。
非老子跋
非老子上下卷,吾师甘泉夫子之所作也。其非老子何也?将以破千古之疑,闲先圣之道,为世教虑者深也。夫老子之书,阴谋权诈,流为申韩吾道之蠹。先儒程朱亦既非之矣,然犹不能无惑於问礼犹龙之说。虽明敏如康节,而且以为得易之体焉。何异说惑人之甚如此哉!吾师入居西樵,一日出一书名曰老子亿者,以示中曰:「老子权诈之书,乃战国时好事者之为,非柱下史聃之所作也。今之为亿者,乃章解而句释之,且援之经传以文其说焉。吾惧夫先圣之道之不著也,吾惧夫后世之学之不明也,吾惧夫后之小子之效尤,争倍先师而淫於其说也。吾宁无词以非之乎哉?吾宁忍无词以非之乎哉?於是闭关旬日,而非老子上下卷成,命中誊而校之。中读之终篇,喟然叹曰:大矣哉!夫子之言乎!至矣哉!夫子之非老子乎!本阴阳道器之明指,以证其有名无名之非。惟仁民爱物之本心,以辩其刍狗民物之忍。其曰「虚实同体」者,所以斥其偏於虚也。其曰:「刚柔同体」者,所以恶其专於柔也。本之以吾心之天理,实之以圣贤之格言,光明洞达,至当归一。如囗囗囗囗囗尽扫,使学者晓然知老子之说之为邪,而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文武孔孟大中至正之道。则是书之囗囗囗囗囗囗门,有补於世教,岂小小哉?中敬奉门囗囗囗囗囗囗於末,用为天下后世告焉。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
嘉靖戊申四月既望,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