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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作游南岳记:

嘉靖甲辰八月,甘泉子治西樵之云谷,与宜兴黄仲通云淡、顺德周自正荣朱,决策南岳,不告家人。遂於初九日登舟,历飞来,览灵泉,过南华,登韶石。及乐昌,骆君举尧知礼闱报罢,始归二日,请从吾与三子者。度郴岭,历衡阳。甘泉子谓三子曰:「若知游乎?吾与子游。闻之师石翁曰:『心有所往,情随景迁,俗乐也。』以言乎心之不可逐物也。予继之指曰:『千峰踏遍还知我。』以言乎以我观山也。能知以我观山而不逐景者,斯可与游矣。」九月初四庚子,至衡山县,宿於安宝观。武陵蒋督学道林先约,犹未至,亟走人邀之。是夜,沐浴以俟。厥明行事,由县道夹松桂,桂香袭人。五里许,有桐冈杨国子书堂,小憩焉。辛丑,晨兴,诣岳庙。及午,莅牲祭告於南岳之神,止宿於开云堂。壬寅,径庙而西,北出於庙右,於后右过胡文定公书院。入门瞻象俨然,二子致堂、五峰配焉。再拜而出。兴卜筑卜邻之思。观其左有山一枝垂下,如龙伏然。予缔观,谓三子曰:「此不可卜筑乎?」三子曰:「可矣。」道士曰:「此前朝衡岳废观址也。鞠为草莽,无租税久矣。」遂定卜为书堂,为终老之计焉,素志也。遂退行,就大路,跻岭而上而北,右傍石泉冷冷,出於两山之间。道士曰:「此所谓络丝潭也,此祝融峰之泉来遶庙下者也。其上有峰,高出於右方,曰赤帝峰;左方曰香炉峰。赤帝之上右为紫盖峰。」予曰:「名峰也!盍登焉?」道士曰:「此峰直立,无路可阶,可望不可即也。」问其西一峰。曰:「石廪峰也。其不可阶,犹夫紫盖也。」即又行而上,度一石桥,曰玉板桥也。又扶而上,路稍平。时风大作,吹人欲踬。予窃曰:「昨祭告於山神云云矣,此岂祝融君以试我耶?虽排山拔木,吾往矣。祝融之灵不灵应耶?」又前而至所谓伴云亭小憩焉。有小桥曰:「此迎仙桥也。」前途有鸣锣者,仆夫亟止之,问之何?曰:「此山鸣锣,必招风雨。」予曰:「锣鸣致风雨,则予告诚於神矣。神有不感乎?吾无虑矣!」须臾,大风果息,浮云薄散,日光布暖,仆夫怡怡,草木熙熙。或曰:「此非祝融之神之灵感耶?前之阴风驳云,祝融君诚相试矣!」又前而上,道士曰:「此祝高峰也。」予曰:「此上回雁峰也。人以衡州之山,士夫之东西过者便於登览,故谓回雁峰。夫曰回雁者,以言其高也。今祝高之峰反不高乎?」道士曰:「祝高高与紫盖等矣。」道左之坡有大石卧焉,长可丈余。曰:「予当为大书『上回雁峰』,刻於此石矣。」又扶而上,筱竹萧萧,奇花的的,至一小寺焉。问之,则半山亭也,又曰旧紫盖寺也。克复请具馔,雾雨霏霏,复作曰:「祝融君又试我乎?」馔既,须臾复霁,日光下漏,云霭渐开。或曰:「祝融君其又喜乎?」则又从右而北,过两山,一囗如桥然。或曰:「此非仙桥乎?」即又北行而上,山右一石如鼓,为小木之根所破。予曰:「以柔破刚,气之力也。志学者如此木之力焉,何圣之不可至也?」顾谓二三子曰:「宜学此木矣。」又前而上,则又雾雨霏霏,行者栗栗。或曰:「祝融不亦负乎?」役者曰:「此云雾也,非雨也,高山之常也。」予曰:「就雨何伤?观朱张之游之灵也,亦然耳。」即又前而上,至三叉路,曰:「此湘南寺将废,衡州王少府道所修复。」予曰:「贤哉!两溪子也。其修举废坠之政可推也已。」又从佛殿之左,栈道而上方丈小憩焉。时已在云雾之表,刚风作寒。曰:「往矣。」即引至方丈之右观贯道泉。泉出於大石之下,傍有奇草,叶似紫凤之形,问之,曰:「山紫苏也,与世所产囗[迥]别。」又下至叉路,由右而上,有大树密林,上蔽於天,升降几十里。过一废坊,两石夹仅存,叹曰:「世间废兴相寻,亦其常耳。」僧曰:「由此入祝融可四五里。」予曰:「曷计远近焉!」从者拾菌於道傍,持以献。僧曰:「此过八月则不可食,食则伤人。」予曰:「一物也,时殊而利害顿异,时哉!时哉!随时消息,其惟圣人乎!」即又前而上,过狮子石,石下有泉流出,则又有三叉路焉,一至祝融峰,一至玄明洞,洞僧馈茶於叉路,云雾渐开。或曰:「祝融君其复喜乎?」有计之者曰:「然则祝融君之喜怒不常矣乎?」曰:「非然也。夫正直无私之谓神,如使神之於人也,孰为可喜,孰为可怒,则神亦劳矣,可谓神乎?天之於物也亦然,如使天之於物也,孰为可生,孰为可杀,则天亦劳矣。天固如是乎?」或曰:「然则东坡谓韩子气能开衡山之云也,何居?」曰:「亦亿说也。使韩子而贤人也,则衡山之神固当先扫云雾以俟游笻之入,何待云而后开乎?矧一山之内,一日之间而气候不同,或上云而下霁,或上霁而下云,又谁使之然乎?故张南轩亦有『人谋天意偶相值,寄语韩公莫浪夸。』甚哉!苏子之谬也。是故天地之气,升降翕辟何常?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知此者可与知道矣。阴晴寒暑[此天之所为]也,自然之运也。知天之所为,(与)[於]道其几矣。」午至祝融峰上封寺,及暮宿焉。玄明洞僧楚石来见。予曰:「[玄明]洞何如?」骆君举曰:「为其前无所障蔽耳。」予曰:「无障[蔽]何如?」骆子曰:「不可。」予曰:「可也。夫物固以蔽障失之者多矣。日月之明[常]在,蔽障之者,云雾也;人心之明(尝)[常]在,蔽障之者,物欲也。故学求去其蔽之者耳。」三子曰:「然。」既而克复以疾后至,遂同饮而散,宿於僧房。鸡鸣,上顶观日浴。予曰:「日之本体,则吾尝见之矣。」予又问曰:「顷吾遇李三洲於宜章之途,告我以祝融光景之瑞,何如?」僧曰:「此山中之光,常也,晴则有之。俗[呼]天灯,非瑞也。」予曰:「博罗之山时有光焉,亦如是矣。」[癸]卯,[晨]兴,从寺后小径,夹筱竹,杂黄白野菊,行不能七里,至望月台,题名於石。道士又指其西峰曰:「此[芙蓉峰],其不可阶,犹夫石廪也。」下由叉路至玄明洞,[大书二诗]留刻石壁下。过祝先、兜率二寺小憩,遥望[二峰插天],曰:「此天柱峰也。其不可阶而升,犹夫芙蓉[也。」又五里],至南台寺宿焉。时则大霁,与上方顿殊。夫[以不能五里十]里而阴晴[不]同如此,执常而观天,非知[天也。是夜风鼓]松杉,[声如大]海之波涛然。[甲辰,下南台,过飞来石]。下退道坡,坡一百二十级,皆一石为之。右傍观[金牛]迹。是夕,还岳庙。乙巳,携诸生视沉都宪所为白沙先生筑书院未成之址,曰:「散而不吉,非所以处先生也。」是日重九,遂往登於朱陵洞。洞之宫观皆化为田,禾黍离离。至瀑布观冲,退醉石,侧足扶笻过石径,乃作诗题名刻石。乃下访寿宁宫而还。丙午,乃定精舍之卜於衡岳之墟。衡岳之墟者,发於天柱,历於南台,凡此山之胜,於兹为最,故定卜焉。予曰:「白沙先生旧卜不吉,宜建一祠於书堂之上台。」诸子曰:「可矣。」侍御史衡州刘岳亭黻携子大学生光来,相见於开云,有诗文相赠,留饮而别。厥明十有一日丁未,游方广,以路险远,鸡鸣秉炬而行,良久旭日东升,渐入险路,崎岖万状,屈曲真如羊肠然。必去轿,易以竹兜,手自植小盖,乃可行也。役夫告难,予曰:「行也,行则不难。」又告远,予曰:「行也,行则不远。」初登山下,若彼濯濯,曰:「此非以近人见伐乎!」又行而上而巅,见大木参天,曰:「此非以远人而存乎!可以见祸福乘除之理矣。」见藤附树而生,直上数仞,问之,曰:「此大枫藤也。」有一大树为藤所横缠数匝,凡藤所缠处,树为之瘦。曰:「弟子识之。信哉!藤[缠]葫芦[相]缠之喻矣。况人心至灵,有所缠累,宁复有广大光明之本体乎?」见一树跨生[於大石上,曰]:「可以见气无不贯矣。否则,石何以能生此树?」[见有小]树枝囗大树者与之共生,曰:「可以见一气相通之[理]矣。否则,异根何以同乾?」至方广寺,则见寺坐莲花[峰]如莲心,旁围八峰如莲瓣然,曰:「幽矣!远矣!盘郁矣!然而名为方广,未见方广,其莲花庵乎!」顾谓三子曰:「天下固有有名而无实,有实而无名者,则毁誉之於人,何信也哉?」问僧曰:「而戒荤乎?」曰:「然。」「而戒杀生乎?」曰:「然。」「而畜六畜乎?」曰:「然。」「畜鸡乎?」曰:「否。」「而畜鸭与鹅乎?」曰:「否。畜犬与猫,捕鼠狸也。」曰:「捕鼠狸非杀生而何?」曰:「非我杀之。」曰:「使之杀之,与自杀之者奚以异?」曰:「畜猪乎?」曰:「畜之。」曰:「畜之者,长不杀乎?兽繁而猛则啮人,人类尽矣。」曰:「畜猪也,将售之屠。」曰:「售之屠则杀之矣。屠杀之,与已杀之者奚择焉?」僧无以应。遂谒朱张之堂而坐焉,大书其扁曰「嘉会」。叹曰:「美哉!朱张二先生一时之际会,斯文之庆也。昔者予约阳明子於南岳矣,约既订而时势变更,至今为憾也。」是日方下宿於岳庙,辛亥,游黄庭观。道士指右旁大石曰:「此魏夫人坐石也,白日升天处也。」予曰:「异哉!女子也。秉志之坚,能以警众食庙,可以媿天下后世之为丈夫之[碌碌者矣。」问邺侯懒残之居,道士]曰:「远且榛塞无路」。[曰:「明当访之」。曰:]「尚有奇景可观乎?」杨国子曰:「菜和尚者,[不知何许人也]人,何姓名,独居孤绝之岩,不粒食,止啖野菜[者七年],人谓之菜和尚。一日坐化,以火自焚,无人知[者]。[适王]佥宪镕至岩下见之,埋其骨,刻石记之。」予曰:「苦哉行矣。以此僧之志而志学,学至圣无难矣,为忠臣为孝子无难矣。惜也!其不善择术耳。」诸生曰:「此山[景胜则]既领略矣。昔也闻之先生称白沙师翁所谓『心有[所]往,情随景迁』,而先生又有所谓知我,所谓以我观[山]者,何居?」曰:「万物莫非我也。随景而迁,则失我矣。」曰:「见山之栖鹘鸣鸟乎!则何如?」曰:「此吾性之飞者也。」曰:「见囗之游鱼跃渊乎!则何如?」曰:「此吾性之潜者也。」曰:「见山之猿猴麂鹿之狉狉乎!则何如?」曰:「此吾性之动者也。」曰:「见山之草木发生之欣欣乎!」曰:「此吾性之植者也。吾性之外无别飞潜动植也,莫非我也。故以我而观,处处为益;以我随景,则卷石拱木之类,无非丧志之物矣,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也。」诸子曰:「吾从游山而得游山之学,敬闻命矣。」於是骆君举、黄仲通以事以病而归,予独与周自正留居山房。十七日癸丑,武[陵蒋]子道林至山。予曰:「卿实之来,吾不孤矣。」谓[蒋子曰]:「衡山之馆将成,子能与我长居此乎?」道林曰:「信也,能之。」曰:「能之,则吾与子居焉,相对终日而默焉可也,待言乎哉?吾耻吾言之多矣,吾无言焉!而其神意则传矣。不玩不舍之间,而神明自存矣。」并记以俟。

十八日,闲居。

二十日,喜蒋道林到岳作:

嗟予有蒋子,心腹於四肢。斯文骨肉爱,割别安可离。相将入圣途,二纪为襟期。一为风水别,蓬梗永相违。心同宇宙内,人亦岂远而?遐哉日与月,弦望亦有时。今朝衡岳会,悠悠慰我思。

二十一日,衡州府王通府两溪子至山,慨然以白沙祠及书堂门楼任之不辞。是日,卜筑衡岳。劳周生自正诗:

周生忠信资,昔从万里行上北京也。兹侍衡岳居,历险三千程。晨昏供我粥,旦昼为经营。执侍以周旋,视我亲父兄。朋辈多病去,之子独艰(真)[贞]。即此艰(真)[贞]心,何用不大成?

二十三日,同道林蒋宪副、石泉唐德基重游祝融峰诸处,遂得青玉坛,又相与晓观日出之胜。先是,行至半山亭,闻黄仲通之讣,叹息痛伤久之。托县尹章碧湖、杨国子桐冈敛之。葬於杨家庄上,土名止山。

二十四日午,下山。有纪所见诗云:

於岳如有求,弥旬两度游。道林蒋督学善起予,石泉解冥搜。拨破紫云书院同名出,迎坡桥名上桥头。

炎帝俨尊居峰名,虹桥桥名何阻修!冥冥度半云亭名,回雁在云端新寺名。停辀问湘南寺名,载观贯道泉。贯者乃何道?即道贯自存。高林蔽白日,窥天恐不全。三歃狮泉寒,永谢荤血缘。於以清毛骨,於以清肺肝。人言此泉力,能去百病根。吾有勿药诀,所存媿未神。冷冷陟上封寺名,孤绝观祝融峰名。左右登两台,月西而日东。问讯青玉坛,支离已迷踪。踏断会仙桥,望之末由从桥北有石壁插天者,乃青玉坛也。。雷池有灵迹,百虫时归寂。一番雷雨动,旧蜕觅不得。鸡鸣观日出,护霞彩五色。比当见日体,新镜水晶魄。囗纡入幽蹊,石船驾高崖。窦从船底过,跏趺讲经台。台下不悟僧,崖居啖草菜。七年竟坐化,遗塔空生苔。下洞洞名入玄明,放光乃别名。奇石峭十丈,悬崖势欲顷。兜率及祝先二庵名,吟诗亦屡经。前徒勿传呼,惊起天鸡鸣俗云鸡公崖,改今名。。此寺一孤僧,寺破无门扃。予悯下车入,诉予以苦情。孤苦犹忍居,侈欲何时盈?崇廪与高栋,终日且营营。天柱过西北,窈窕寻石室,遥遥祝融来,南台正中脉。退道百二坡,石上金牛迹。云居洞名紫云里,归我衡岳宅。归我衡岳宅,复归於端默。

二十五日,观紫云洞后最深处,有甘泉洞,洞多方百,为甘泉坐石、端默石,荣朱侍侧。石景甚奇绝,拟结草亭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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