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秋柳
黄裳
黄裳(1919—)山东人。作家,长期从事记者、编辑工作。主要著作有《榆下说书》、《花步集》、《过去的足迹》、《晚春的行旅》、《银鱼集》、《珠还记幸》、《金陵五记》、《锦帆集》等。
白门秋柳我们到南京时是一个风沙蔽天的日子。下关车站破烂得使人黯然。站外停着许多出租汽车,我们坐了其中的一部进城去。原想借这冒牌的“华胄”的风姿可以有点方便,不料车到挹江门时仍得下车接受检查。这职务是由“宪兵”执行的,严格得很,几乎连每一个箱子的角落都翻过了。又凑巧同行的×太太替他的兄弟带了许多行李,甚至脸盆、洗衣板之类都不遗漏。于是这检查就成为一种繁难的试验。我们得回答“宪兵”的每一个问题,每一件东西的出卖所、价格、用途,以及其他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全凭问话者的高兴。我们得编造若干小故事予以满足,直至他们感到厌倦了为止,然后就拿起了另一件东西,……等到全部审查竣事以后,几乎每一个箱子都盖不上盖,只好把多出的衣物向车厢的角落里一塞算数。
接着我们就轮到接受另一种磨难了。所有比较像样一点的旅馆都没有了房间,南京的所以如此热闹,是那两天正在开着什么会,“冠盖满京华”了的缘故。南京的街道是那么宽而平衍,我们的破车子在萧条的街道上行驶,找寻着栖身的处所,最后是在朱雀路的一家旅馆门口歇下来。
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光景了。
我们开了两间房间。×太太自己住一间,我和W合住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这屋子里充满着冷气,房中间的一个炭火盆渺小得可怜,表面是一层烬余的灰,灰下面的暗淡的红色就像是临终者脸上的光彩。这是怎样森寒的一间屋子。
×太太洗脸以后第一件事是命令当差检视适才翻得一塌糊涂的行李,有没有遗失什么。
当她拣起每一件从上海带来的东西时,脸上就发出微笑来,好像欣幸着它们的生还。我们对这工作不能有什么帮助,却欣赏了她叫来的南京的小笼包子、肴肉、咸板鸭。这些也真不愧是南京的名物,我们吃得饱饱的。看她的“复员”工作一时还没有完结的征象,就告诉她我们要到街上去看看了。
我们又站在这飞舞着风沙的城市的街头了。
多长多宽阔的路。除了北平以外,恐怕在别的地方很难看见这么宽广的街道了吧,然而又是那么空旷。对面的街上有一家书店,我们踱进去看。里边放着几本从上海来的杂志和北方来的“三六九”(戏剧刊物)。另外有一册南京本地出版的《人间味》。在屠刀下面的“文士”们似乎还很悠闲地吟咏着他们的“人间味”,这就使我想起“世间无一可食亦无一可言”的话来,这虽然是仙人的说话,也正可以显示今日的江南的无声的悲哀。在无声中,也还有这种发自墙缝间的悲哀的调子。
打开一张地图一看,才知道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离秦淮很近,就出了书店向夫子庙前走去。地图上标着贡院的地方似乎已经变为什么机关之类了,有一片围墙围着。从一条小胡同里走进去,有不少家旧书店,进去看看,实在没有什么可买。想买一部《桃花扇》,却只有石印本和铅印的一折八操扣本;翻到了几本《同声》,里边有冒鹤亭、俞陛云的文章,还有着杨椒山先生墨迹的影印本,后面有着“双照楼主人“的跋文,说明着清末他被关在北京的牢狱里时,曾经整日地徘徊在杨椒山先生手植桧的下面,因为他当日所住的监房正是杨继盛劾严嵩父子后系狱的地方。想不到住在陵园里的“双照楼主人“在呐喊着“共存共荣“之余,还有时间想到这些旧事。因为这杂志是由他出资办的,所以厚厚的一本书,定价只要一元。
再走过去就是有名的夫子庙。那一座黯黑的亭子,矗立在一片喧器里面,远远的看过去神龛里被香火熏得黯黑。如果这里面真是坐着孔夫子的话,那厄运似乎真也不下于在陈国蔡国的时候吧?天色已经薄暮,远远望过去,在板桥的后面,是一座席棚式的小饭馆,题着“六朝小吃馆”。好雅致的名字。
小吃馆的前面就是那条旧板桥,有一部记载明末秦淮妓女生活的书,就题作《板桥杂记》。我的W立在这渐就倾颓的旧板桥上对站落日寒波,惆怅了许久。
桥右面有一棵只剩下几枝枯条的柳树在寒风里飘拂。旧日的河房,曾经作过妓楼的,也全凋落得不成样子了。那浸在水里的木桩,已经腐朽得将就折断。有名的画舫,寂寞的泊在河里,过去的悠长的岁月,已经剥蚀掉船身的美丽的彩色,只还剩下了宽阔的舱面,和那特异的篷架,使人一看就会联想到人们泛舟时可以作的许多事情,吃酒,打牌,……这种零落的画舫似乎可以使人记起明末的许多事情,如《桃花扇》中所记;其实它们至多也不过是太平军后的遗物。当南京刚刚规复以后,当时的统帅,“理学名臣”的曾国藩为繁荣这劫后城市所颁布的第一条办法,就是恢复秦淮的画舫,想从女人的身上,取回已经逝去了的繁华,知道这故事的人恐怕已经很少了。
一路走着,我们沉醉于南京的市招的名色的多样而有趣,纸店,装池店,甚至嫁妆店都在匆匆一望中使人流连;虽然市面是那么萧条,在暮色苍茫中走过市街,想想这已经沦陷了五年的城市,在满目尘沙中,很自然地想起了“黄昏胡骑尘满城”的诗句。
晚上在那间充满了冷气的大屋子里,坐下写一封信,告诉上海的朋友在我们的长途跋涉的第一段旅程中所得的印象。想起了昨夜的别宴。她们都上了装,还赶了来,那是一个凄凉的聚会,浅浅的红唇,失去了风姿的笑靥,那一种沉重的感情,真使人觉得艰于负载了。
第二天早晨,从枕上看到窗玻璃上结着冰棱,北风一夜都没有停,炭炉里的微火,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已熄了。太阳光微弱的黄焰,简直没有一点温暖。
×太太要到市场去买东西,要我们陪了去。几个人坐在一连串洋车上,从铺着石子的小巷里穿过,车子的底座上都装着响铃,在车夫如飞的脚步中叮当的响着,打碎了这古城的角落里死一样的寂静。久违了这种洋车的铃声,不想在这里还好好的保存着。
我们走过市场里的一家服装店。这一家有十几个伙计,顾客却只有我们一起,所以全部店员都跑来接待,从他们过分的殷勤中,更看出了商业的凋零。
从市场里出来,我们又浩浩荡荡地回到旅馆里。×太太又要出门访友去了,留给我们的任务是替她看守房子。她还告诫了我们关于行旅人所应注意的事,我们的任务于是就成为很必要的了。
我和W寂寞的在炉边向火,剥着橘子吃,把橘皮投向炽热的炭上,让它烧出一种很像鸦片的香味来。
我们却打算着怎样在这仅有的一天的勾留中,看看这座大城的几个地方。
下午四点钟左右,我和W到鸡鸣寺去。这是从极南到极北的一段路,在车夫的平稳的脚步中,我们坐在车上,浏览着街景,任北风从大衣领子里吹进去。南京的大陆性气候在冬天特别显著,这种气候给人的是一种僵冻的感觉,手部脸部都在北风里隐隐地痛,实在并不必要等风刮在脸上才有如割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