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稚黄曰:词家刻意俊语浓色,此三者皆作者神明,然须有浅深处,平处,忽着一二乃佳。如美成秋思,平叙景物已足,乃出醉头扶起寒怯,便动人工妙。李易安春情“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用世说,全句浑妙。尝论词贵开宕,不欲沾滞,忽悲忽喜,乍远乍近,斯为妙耳。如游乐词,须微着愁思方不痴肥。李春情词本闺怨,结云:“多少游春意,更看今日晴未。”忽尔拓开,不但不为题束,并不为本意所苦,直如行云舒着自如,人不觉耳。
前半泛写,後半专叙,盖宋词人多此法。如子瞻贺新凉,後段只说榴花,卜算子後段只说呜雁。周清真寒食词,後段只说邂逅,乃更觉意长。
北宋词之盛也,其妙处不在豪快,而在高健。不在艳亵,而在幽咽。豪快可以气取,艳亵可以意工。高健幽咽。则关乎神理骨性,难可强也。
《艺苑卮言》云:“填词小技,尤为严紧。”夫词宜可自放,而元美乃云严紧,知词固难,作词亦不易也。
柴虎臣云:“指取温柔,词归蕴藉。而闺帷,勿浸而巷曲。浸而巷曲,勿堕而屯阝鄙。”又云:“语境则咸阳古道,汴水长流。语事则赤壁周郎,江州司马。语景则岸草平沙,晓风残月。语情则红雨飞愁,黄花比瘦。”可谓雅畅。
词家意欲层深,语欲浑成。作词者大抵意层深者,语便刻画,语浑成者,意便肤浅,两难兼也。或欲举其似,偶拈永叔词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迁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迁,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笋未出而苞节已具,非寸寸为之也。若先措意便刻画,愈深愈堕恶境矣。此等一经拈出後,便当扫去。
东坡大江东去词“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论调则当于是字读断,论意则当于边字读断。“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论调则了字当属下句,论意则了字当属上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我字亦然。又水龙吟“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调则当是点字断句,意则当是花字断句。文自为文,歌自为歌,然歌不碍文,文不碍歌,是坡公雄才自放处。他家间亦有之,亦词家一法。
吴梦窗唐多令第三句,“纵芭蕉不雨也飕飕”。此句谱当七字,上三下四句法,则也字当为衬字。观後“燕辞归、客尚淹留”。又刘过词“二十年、重过南楼”,文天祥词“叶声寒、飞透窗纱”,可见词统注纵字周清真少年游,题云冬景,却似饮妓馆之作。只起句“并刀似水”四字,若掩却下文,不知何为陡着此语。吴盐新橙,写境清晰。锦幄数语,似为上下太淡宕,故着浓耳。後阕绝不作了语,只以低声问三字,贯彻到底。蕴藉袅娜,无限情景,都自纤手破橙人口中说出,更不必别着一语,意思幽微,篇章奇妙,真神吕也。
清真衣染莺黄词,忽而欢笑,忽而悲泣,如同枕席,又在天畔,真所谓不可解不必解者。此等最是难作,作亦最难得佳。“夜渐深、笼灯就月,仔细端相”,义仍之“就月笼灯衫袖张”出此。
晚唐诗人好用叠字语,义山尤甚,殊不见佳。如“回肠九叠後,犹有剩回肠”,“地宽楼已回,人更回於楼”,“行到巴西觅谯秀,巴西唯是有寒芜”。至於三叠者,“望喜楼中忆阆州,若到阆州还赴海,阆州应更有高楼”之类,又如菊诗“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亦不佳。李清照声声慢秋情词起法,似本于此,乃有出蓝之奇。盖此等语,自宜于填词家耳。
填词长调,不下于诗之歌行。长篇歌行,犹可使气,长调使气,便非本色。高手当以情致见佳。盖歌行如骏马蓦坡,可以一往称快。长调如娇女步春,旁去扶持,独行芳径,徙倚而前,一步一态,一态一变,虽有强力健足,无所用之。
宋人词才,若天纵之,诗才若天绌之。宋人作词多绵婉,作诗便硬。作词多蕴藉,作诗便露。作词颇能用虚,作诗便实。作词颇能尽变,作诗便板。
沈伯时乐府指迷,论填词咏物,不宜说出题字,余谓此说虽是,然作哑谜亦可憎。须令在神情离即间,乃佳。如姜夔暗香咏梅云:“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岂害其佳。
周美成词家神品,如少年游“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何等境味。若柳七郎,此处如何煞得住。
秦楼月,仄韵调也,孙夫人以平声作之。岂二调原皆可平可仄,抑二妇故欲见别逞奇,实非法邪。然此二词乃更俱称绝唱者,又何也。
南曲将开,填词先之,花间、草堂是也。北曲将开,弦索调先之,董解元西厢记是也。此即是北填词也。然填词盛于宋,至元末明初,始有南曲,其接续之际甚遥。弦索调生于金,而入元即有北曲,其接续也相踵。斯又声音气运之微,殆有不可以臆测者。
词句参差,本便旖旎,然雄放磊落,亦属伟观。成都、太仓稍胪上次,而足下持厥成言,又益增峻。遂使大江东去,竟为逋客,三迳初成,没齿长窜,揆之通方,酷未昭晰。借云词本卑格,调宜冶唱,则等是以降,更有时曲。今南北九宫,犹多鼙铎之音。况古创兹体,原无定画。何必抑彼南辕,同还北辙,抽儿女之狎衷,顿壮士之愤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