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气
建业僧于淮水得一石像,俨然大士也。取归置一龛,以大士崇奉之。夜见梦,曰:“吾本翁氏,为黄侍中观妻,侍中殉国难,吾以不辱节,并二女投淮河身死,泪血渍石,遂成此像,今以大士崇奉我,令我踧踖不安耳,盍正之?”明晨,僧具以梦告人,始知像乃黄侍中夫人翁氏也。友人陈士业,以丁卯游南都,曾见其像,语余如此。
李仲达亡前一日,有手书诫子,曰:“付逊之儿手笔,吾直言贾祸,自分一死以报朝廷。不复与汝相见,故书数言以告汝。汝长成之日,佩为韦弦,即吾不死之日也。汝生于官舍,祖父母拱笔视汝,内外亲戚以贵公子待汝,衣鲜食甘。嗔喜任意,骄养既惯,不肯服布旧之衣,不肯食粗粝之食,若长而弗改,必至穷饿,此宜俭以惜福,一也。汝少所习见,游宦赫奕,未见吾童生秀才时,低眉下人,及祖父母艰难支持之日也,又未见吾今日囚服逮京狱中,幽囚痛苦之状也,汝不当胆以思,岂复有人心者哉?人不可上,物不可凌,此宜谦以守身,二也。祖父母爱汝,汝狎而忘敬。汝母训汝,汝傲而弗亲。今吾不测,汝代吾为子,可不仰体祖父母之心乎?至于汝母更倚何人?汝若不孝,神明殛之矣。此宜孝以事亲,三也。吾居官爱名节,未尝贪取肥家。今家中所存基业,皆祖父母苦苦积累,且吾此番销费大半。吾向有誓愿,兄弟三分不必多取一亩一粒。汝视伯如父,视寡婶如母,即有祖父母之命,毫不可多取以负我志,此宜公以承家四也。汝既鲜兄弟,止一庶妹,当待以同胞。倘嫁以中等贫家,须与庄田百亩,至庶妹母奉事吾有年。当足其衣食,拨与赡田,收租以给之。内外出入,谨其防闲,此桑梓之义,五也。汝资性不钝,吾失于教训,读书已迟,汝念吾辛苦。励志勤学倘有上进之日,即先归养。若上进无望,须做一读书秀才。将吾所存诸稿简籍,好好铨次,此文章一派,六也。吾苦生不得尽养,他日伺祖父母百岁后,葬我于墓侧,不得远离。”
侯给谏震旸,性骨鲠。乙丑入都门。子峒曾以会试随侍,僦寓数椽,已逾三月。忽魏珰性遗帖致意勿复取值。惊问之,知此舍新属忠贤矣。给谏艴然不应,亟移居会馆中。忠贤繇是恨之,寻罢归。
浙江巡抚首建逆祠,请文于樊学宪良枢。樊称疾不出者两月,乃更请于顾辅。樊闻始出衡文他郡。又阅数月,祠成。各官趋谒,或讽樊宜往,乃称旧疾更作。即日挂冠归。
耿副使如杞,以不拜逆祠被逮。登槛车,满城官吏士民哭声震野,送至百里外。
高中丞攀龙,以纠劾权奸,被削回籍,杜门著书。忽闻缇绮至,焚香沐浴,手写疏一通,整衣冠,望阙拜毕,自投于园池。遗疏云:“臣虽削籍,旧属大臣。大臣不可辱,辱大臣则辱国矣。谨北面稽首,以效屈平之遗。君恩未报,愿结来生。”
闽中有士人魏姓者,佚其名,愤魏阉恣擅耻己与之同姓,乃去鬼称委。彼有俨然朝绅,而称祖爷,称殿爷,与夫称功诵德。雷同附和者,闻此直当羞死耳。
魏大中就逮时,道出常州,知府曾樱泣送,大中颜色不变。谢之,曰:“臣子死于王家,男儿常事,何必尔尔?”赠以百金,竖辞不受。曰:“譬如嫠妇孀居数十年,垂死中偶动一念,便属失节,箦华而不敢不易也。”及受殊刑,未死,以席卷支体倒竖之。如是三日。启视,目精犹自炯炯。”其子学氵伊扶柩归家,一恸而绝。
周吏部顺昌,闻逮,即收束书帙拜别宗祠,禁止妻孥哭泣。毅然登车,及下镇抚司。极刑捶楚。骨断皮开,血溅肉飞,身无肌理。周啮指睁目,不作一哀泣声,惟骂不绝口。临死具短章,祈以尸谏。不果。后家人领埋时,皮肉已腐,止存头颅须发。英气凛冽,尚自逼人。
黄尊素刚,介,不阿气节凛然入乌台。侃侃直言以触权奸,罢归。赋诗读书,偶过西湖游时,向人雄谭,不畏时忌娓娓,及之厉声唾骂,侦事者闻之,织珰遂与周、李诸贤俱遇害。
周侍御宗建,三疏发逆不为群凶所容,逮狱时备极惨毒而毙。计音尚未至家也。有舟子于清江浦,接一秀才来雇舟,许价一金。问姓氏暨所从来。答云:“我周季侯也。自京师出。”舟子因问吴中诸大臣逮京状,秀才颦蹙曰:“俱死甚惨甚惨。”更问魏监,秀才曰:“伊罪恶贯盈,不久被显戮矣。”至吴江,秀才曰:“尔即相随我往家取金。”舟子如言。至一大家门,秀才先入待久不出。舟子频颦促之。一管家出问何因来此舟?子具言故。管家曰:“此吾主人名字。渠前被逮赴京,今存亡未卜,安有附舟之事?”正喧嚷间,夫人急出问故。管家将舟子语备述。夫人曰:“良然,良然。昨夜半,梦侍御来家,自称逮京后备极苦刑以死。上帝鉴其忠直,俾为神苏州。今自清江浦附舟归,许以舟子一金,明晨来取,当与之,不可令我食言。”夫人言未终,号泣不胜。举家闻之皆哭。舟子亦哭。与舟资,固不受。夫人曰:“侍御生而特价,汝不受值,是令其死后有诺责也。”舟子始肯受。谢曰:“不惟侍御精忠贯日,夫人亦且大义凛然,一门正气乃尔。”因再三叹息而去。
李侍御应升,为曹钦臣所构害。曹后罢归。遂不为乡人所容。江州南康,所至争唾其面。乃买宅湖口县,湖口士人相与屏逐之。奉李神主于其中。颜曰李仲达先生祠。
首发魏珰滔天十罪者,贡生钱嘉徵也。疏上,海内传写,一时纸为之贵。先是监生陆万龄等。诵莽功德,请建祠于国学中,闻者无不唾骂。钱陆俱嘉兴人。而一竹素传芬。一士林播秽其相越如此。今巨奸既歼。陆万龄诸人并治,冰山之倚,见晛曰消。而正气之存,居然千古。君子立身,可以知所择矣。
逆祠在苏州者,闻有旨折毁,有一人当先入劈碎魏忠贤首,怀之而去。众阻之。其人曰:“吾生不能啖其肉,寝其皮,今将沉香首碎碎劈开,燃向各忠臣面前。庶快人心耳!”
薄少君,长洲人。婉娈有节操。归于沈文学承。沈名噪海内,而不得售以卒。少君哭以诗百首,辞韵怆烈。明岁忌辰方酹酒,一恸而绝。
魏学濂是大常次子。痛父兄之惨死,乃刺血,上血陈冤,遂得赠恤。
立言
善为文者,观天之道,类物之情,广稽乎酉藏之秘,冥探炳巧智之渊。娘娘焉,炳炳焉,浑浑焉,噩噩焉。泽于理,审于则,凝于气,琢于辞。泽于理,则不肤。审于则,则能训。凝于气,则不佻。琢于辞,则齐观。不可以一家名。不可以一端测。夫是之谓至文。蜂之为房也,周于采。采或花之蕊,或露之英,或水之液,或人身毛孔之所出。以至于精秽之滓和焉而有蜜,而不能以亏其一,故及成也。无花露气,无水气,与夫人身垢滓之气,夫孰辨其所从成?酒之酿也,渍米而蒸之,稻黍为君,面蘖为使,数日而米汁出焉。夫乃扬酾其糟粕而无所用。茹其精也。逢斯二者。其于文章之道,思过半矣。俗文则不然,理不足以周众。法不可以自闲,气不能以御变,辞不足以畅志,自命以为奇。而耳食者,遂相与尸祝之,扬述之。离经畔训,蔑范毁型,食人之心志而莫之或罪。蜂之蜡,酒之滓,夫又何则焉?
诗有集,唐集古。余友朱郁仪讽古十首。乃更集诸子。镕铸之巧,妙极自然。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半点尘者,安能为也?雷司空暎。谓其禀龙沙间气而出,又谓其不神不仙,而以著不结为大年。诚然。
费文孙弱冠时,拟骚著仙问。余爱其辞,以书扇。今更识于此,曰:“青牛何来?流沙何指?何玄牝之门为天地根?而谷神初何以不死?何彼灵女。都而且闲?何抱彼一弦。周游九天?人生几何。期焉易迫?何寿彼彭铿。终焉八百?回焉何夭?跖焉何寿?何作恶以逢祥,作善以罹咎?何所不死?何所有药?灵根何固?朱华何落木?公何笑?金母何修?何蟠桃不易结而曼情三偷?蓬瀛既邈。夫谁造焉?方壶既广。夫谁往焉,取彼童男。巡游海上?何乞彼良药。终焉以丧?通天何高?金茎何长?玉屑何佳?清露何凉?文成焉死,五利焉诛,何算不龙延。卒以伏辜?鸡窠何许,容彼小儿?何为饮食不能饱。而吸彼人乳?白雉下。锡穆何取?青鸟致。贻武何喜。焉得广乐,张于帝幕?焉得琼卮,宴于瑶池?爰有天台,婉彼二女,孰期在斯得两男子?灵槎何浮?斗牛何人?何置彼女红。惠夫机石?长房何术,取夫竹筇?何目不肯闭。终焉化为龙?采芝炼药何所修?婴儿姹女何所求?何意彼人间。而信有丹邱?”
余友邹逸少,名启衷,为人倜傥真挚,刻意如古,尤工诗。郁仪宗侯,尝评其风力遒崒,位之高岑王孟间,若其时原有一邹逸少者,于时以为知言。
文之摹古者,世辄嘲之,谓是优孟衣冠。夫优孟衣冠,徒刻画于形似,终逊真人耳。诚得其真神,使仲尼不死,颜子如生,又何病焉易不云。拟议以成其变化,宣圣不云。述而不作乎?且先天一画,而后皆拟议也?患拟之而不合,不闻合而病于拟。即迩来牛鬼蛇神之习,亦是互相仿袭。吾谓摹叔敖衣冠,犹贤于袭市徒乞儿衣帽,况又张公帽作李公装乎!
博赡
朱郁仪,博综多闻,著述之富,百倍中垒,而谦抑好士,不欲以所有加人,每馆阁中遇故事隐僻者,贻书相问,辄裁答如响。
俞国声琳,信丰人,为郁仪王孙舅氏。博洽多闻,尤敏捷强记,手录子史百家言,每篇略抄起句,下即接以云云。或间录数句,复接如是。人问故,答曰:“我所记忆者,不欲复赘耳。”俞尝为学博,值中秋节诸司道陪御史宴,御史命题赋诗。俞一夕作七言律百首,次早持献。使事工切,如出夙构。御史一读一叹赏,欲特剡荐之。俞耳重听。先是所亲谓曰:“君对官长时,第视其开口,随唯唯,可无重听之嫌。”俞然之。会献御史诗,出谒一参藩。参藩谓曰:“君如此才高,真不减班焉。”俞连声称是。参藩志之,言于御史,谓其骄傲异常。遂不得荐,竟以此罢官去。
天启甲子,闽中颜茂猷,以五经应乡试,故事闱牍越格者,不得誊红。时监临乔公怜其才,命止誊本经,遂为本房祁司李所拔。既放榜,典试顾太史董给谏覆取其四经阅之,俱淹贯淡奇之。闽人为之谣曰:“商君昔日夸三捷,颜子今朝说五经。”可谓有奇学,有奇胆,又有奇遇。
张文学士鹏,字子翀,铅山人。博雅耽奇,湛于经术。应试豫章,尝三收而复弃。人咸为扼腕,子翀故自若也。益肆力古学不辍,今赝古兢售。而真实学问。如吾子翀者,竟修文地下。彼苍天者,歼我良友,念之悼叹无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