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风
宜黄独重七夕,四门各祀一神,至期分门迎赛。先东门,次北门,次南门。前导则彩旗十里,次马上杂剧。皆白皙少年,或伶人为之。间以铁仗,仗高十数尺,以四五岁稚子缀其上。或鱼龙角触之戏,无不巧妙绝伦。最后威仪驺从,一如王者,间以大旗,皆裂五色帛为之。近神处有银丝灯笼,看马曲柄伞香案之属。神戴黄金盔,蟒袍玉带。轿仿王府制。柱盖刻蟠龙,饰以黄金。用八人舁之。周游四门,委蛇竟日,各门争出,奇巧相尚,劣则加罚。至晚张灯结彩,游人骈肩错趾,赏玩达旦。四方奇货,一时云集。西门迎赛亦然,独在中秋灯亦如之。
新城八月,朔至既望。箫鼓满城,城中灯火彻旦。朱门蓬户,无不悬灯。游人饮宴踏歌竟夕方散。鞦韆至十余座,人家以画饼相遗。佳者一饼至千钱。
南州中元节,小儿聚瓦石作七层塔,巧致可观。每长街一望许则堆一塔。夜则张灯七盏,自十三至十六,凡三日夜始毁去。
赤溪在新城南五里,桃花夹岸近万株,下临江水。开时观者如猬。市酒家结茅花下以供游人。
潮惠有大侠,每瞷富豪家子弟出,即掠去。乃出帖通衢,令以多金赎取。必厌其所欲,始听归,谓之勒赎。初掠去时,糊其目,有数人掖而行。行许久,导至一所,入间皆纡回深巷。又里许,令开目,则巍然殿宇。上有冕者端坐,仪卫如王者状。掖者令前伏谒。日廪饩之,甚厚。将赎还时,令谒辞晃者。复与之燕,皆异馔罗列。燕毕辞出。复糊其目,掖至出帖处,乃令自取道归。
纪土
云贵之界有八十里无人烟。处环山谷蹊径,皆桃花。虎豹犀象出没其间,人莫敢擅经。有猱能制诸兽。欲过其地堵必呼为乡导。猱识人言,召而与之约。用命生不用命死。令其护送,酬以食物,毋相负。遇猛兽,猱即跃至兽制之。巨兽毕集,猱一啼,则皆散去。竟其路,猱始还。中途欲炊煮,有坑窖火,不用新炭。
郴州与宁县有汤泉数处,水自地涌出。无间寒暑,其热如沸。里人晨起,俱盥洗其处。凡衣著垢腻者,投之不浣自净。荫田百余亩。鱼池数十,其水皆温,鱼极易肥。出水处以酒真之即热。
云南安宁州温地中有碧玉,方广四寸,高二尺许,有根。凡浴者坐其上。
闽之宁化县。有图潭,盈百顷,灌千亩。田深清彻底,作葡萄色。水溢出处有芦苇蔽之。箭许,始流为涧,蔓衍汇入大江。石城友人熊休甫申曾游此。自谓水观之第一也。
兴宁兜率岩,其中俱白石,温润如玉,奇形怪状,不可殚举。有莲花石观音、骑龙峰、罗汉峰、虎石、麒麟石、石柱、石座、石钟、石鼓、石木鱼。其音逼真,而清亮过之。僧人即以此代钟鼓,朝暮考撞有数十洞。纡回曲折。其深无底,游人须秉火以观。第三洞有石盘阻口,水深数尺,内有盘龙石,长七尺余,鳞角如生,秋冬可入。石上留题甚多,相传有一人深入数十洞,得铜翦短尺以出,不同时制。
正缪
“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此《史记》称夷齐谏武王伐商语也。按书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诸侯五月而葬,岂有十三年而文王犹未葬者乎?大抵史迁之叙商周间事。多摭拾齐东语而不必核。如卫武公,睿圣也,甚至谓其篡父兄自立。其背谬不经多如此。孟子不欲尽信书,而今人乃尽信史乎?
鹅湖去铅山县北十九里,东晋时有双鹅,育子成群而去故名。至唐大义禅师植锡山中,群鹅复还故处。俗传龚学攵养鹅者非,巅中有荷,又一名荷湖。
世咸谓兔无雄,非也。木兰歌“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又邑之西乡人,往岁曾猎得一雄兔。
韩太史敬云,峰顶不作语录,用遏狂禅,盖脱筌破解,烦言奚益?善易者故不言易也。余久持此解,乃太史实获我心。尝忆往岁有膻名僧每向余谭宗,又自夸其能出世。余哂而应曰求田问舍。终日仆仆,希谒达官,出世不还入世耶!僧赧而退。此辈名心未破,稍有所窥,揭揭然若建鼓而求亡子,试闻太史语,真足喝棒也。
放生之说不独禅家,吾儒亦有之。下车泣罪,大禺子放生也。开三面之网,成汤之放生也。钓不网,弋不射宿,宣尼之放生也,此皆仁心为质,随触而见若。有意以出之,便与本体无涉矣。今之俗禅不达禅理,谓多买鱼鸟放生便可证佛。捕者希重值,益肆渔猎,不适以滋物之扰乎?何如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至仁无仁之为得也。北使李谐之对梁武曰:“不敢亦不放,斯真善放生矣。”
异述
琼州有粟米泉,是苏长公所浚。其水秤之,较他泉水特重,味复清美,时有粟米从孔中涌出,故名。
万历初年,上于内府得云长公家训书。遗失一板,命寺人求之。时有一老商专收废书,得其一板藏之,已四十余年。至是以应,得赏百金。
秦进士廷丞嗜学,每困场屋。因感愤,欲取平日所读书悉焚之。方简书,书忽作吼声,遂不复焚,攻苦如故。明年举于乡,又明年成进士。
天启乙丑,闱中得华太史琪芳文方置几案,忽有声如风筝从卷中起。亟展读之,大加赏叹。遂举南宫第一。是科文趋险极矣,而华独酝籍渊博,不愧正始之音。固知斯文有在也。
处州刘一介少年得火疾。遂弃家至一山中,缘竹径而入者百二十里许,绿阴无间,刘隐居于此。自题曰:“绿天深处,五里一亭,十里一室,无不幽胜。”不入城市者六十年,亲友莫可踪迹。太守任冲华访之,觅三日始得见。相与作世外谭。厚赠之,刘概不受。太守留连数日,因泣而别。
海南有鬼,兽种人形,黧色,长不满三尺,解人言,不食烟火。入山能取琪南异香,及诸宝,海南人多购而畜之。欲购者必先令其相,果有分得宝。鬼抱膝肯首,约指相随几年,不则摇手而退。人得之,择日始放,置小锯斧与之,啖以果食,尽饱,携锯斧去。或经年,或数月,或旬日,以取果之多寡,为去时之久近。反则导主人往其处,奇香异宝,无所不有。携归,价不啻千万。约满,更依他人,留之不得。
桂侍御荣,性耽山水。微时读书灵山至德宫。一日散步里许,忽至一所。见竹篱茅舍,清幽迥别。急归邀僧同玩。及往,旧路已迷,杳不可觅。因怅怅而还。
昔有客投河北逆旅,室中纸糊甚密。俄一女子过前,言烟来。伏地者再。夜久,果有烟。因忆女子言,得不死。明日,白宫捕设谋者而娶女子以去。尝闻失火之家,须匍伏而遁,不则难出于烟。又有衔水以御之者。
姑苏要离墓,其形如阜,不及城堞者仅尺许耳。相传初甚低,其后,岁高一岁。至万历间,好事者为之竖碑墓上。墓隆起,竟高于城。一时城外,往往白昼杀人,咸怪异之,因仆碑乃止。
南州一小民生子,背有一大佛字。
詹文学在所亲处看设斋,偶见一童子,身著青衣,欲走入纸灶内。众止之,曰:“是将化资钱毋?”入不顾,径徐行其中去。随见之无所得。考书,是日为青衣童子临世。
毕大参谋,其尊人好善,老而艰于子。一夕,梦入古庙中祈嗣。见有三佛在上,因泣拜于地。三佛怜之。左右佛交推其中佛,中佛遂起身下。忽然惊悟弥十月,大参公生。绝无胎发。是夕,其尊人复梦入古庙,见三佛中缺一。叩其故,左右佛曰:“贤嗣是也。”后公登嘉靖戊戌进士,留边四十日,盔甲不解,及解下发髡尽,讶之。致政家居,有劫寇取公,绑缚之。欲加箠楚,忽若有人从众中夺以出。自是得疾。一日,有老僧携杖,从大门直进,竟达寝室。以杖叩公曰:“汝尚执恋此,不忆却归路耶?”时其家咸目之,已而不见。公是日遂终。
贵溪吴氏生一儿,聪颖异人,数岁能诗。父母弄以竹马,有客呼曰:“红孩儿骑马游街。”即应声曰:“赤帝子斩蛇当道。”后因与群儿嬉堕水中几死,急援之出,良久乃苏。嗣是遂茫无所知,竟为耕夫终世。
时令
历家谓闰月为天纵。朱郁仪闰三月,饮龙沙诗且极天纵娱,相将倾桂醑。
乙丑元旦前三日,放春为腊月之二十七日。自是日至正月八日,天无纤翳。次日阴晴相半。又次日之夜始雨。杜工部诗:“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则此景盖少陵所未值也。余询之故老,亦咸谓一仅见云。
每岁三月十五六,俗相戒,为马和尚渡江、必有大风败舟。
今文
顾端木璅论云:昔之文盛未极也,而甚难;今之文盛极矣,而反甚易,何以故?夫射不难稽天而难贯虱。御不难驰陆而难蚁封。昔之作者,微心静气,参对圣贤,以寻丝毫血脉之所在,而又外束于功令,不敢以奇想骇句入而跳诸格。当是时,虽有经才、绝学、绝识,冥然无所用,故其为道也难。今之作者,内倾膈臆,外穷法象,无端无崖,不首不尾,可子可史,可论策,可诗赋,可语录,可禅,可玄,可小说,人各因其性之所近,而纵谈其所自得,胆决而气悍,足蹈而手舞,内无传注束缚之患,而外无功令桎梏之忧,故其为道也?似难而实易,且不宁惟是。昔之读书者,自六经而外,多读《左传》、《国策》、《史记》、《汉书》、汉唐宋诸大家,及《通鉴纲目》、性理诸书,累年莫能究,而其用之于文也,澹澹然无用古之迹,故用力多而见功迟。今之读书者,止读《阴符》、《考工》、《山海经》、《越绝书》、《春秋繁露》、《关尹子》、《鹖冠子》、《太玄》、《易林》等书,卷帙不繁,而用之文文也。斑斑驳驳,奇奇怪怪,故用力少而见功速,此今昔文难易之故也。顾子真知言哉?顾名言正,昆山人。
子史谈事。在数千百年以前,而能使数千百年以后之人读之灿若指掌。今四子家言,童而习之,阅近日制举文,并其题亦茫然不可识矣。所谓青天白日,故兴妖雾,使对面不见者也。乃作者自谓子史而竞为之。观者亦误以为子史而竞收之。生心之害莫知所底。吾为兹惧也。
士人称明经殊不易,闽中颜孝廉以五经得隽,人艳称之。今细阅其所为二十三篇,风气遒上,不愧作者。虽间出奇师,而纪律自在,至各经艺一一细心合旨,多所发明,即专经家未或过斯,真一时经海也。若以徒己意解书,谬悠诡谲,夸多斗捷,宁不为颜君东家施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