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民国年间,兵燹战乱,天下不太平,溥伒(雪斋)的贝子府,也是乌衣巷口夕阳斜,失没了旧日的荣华,门庭冷寂,冬日里,雪斋偎卧在紫檀榻上,大骂:“袁世凯这狗奴才。”烟瘾来了,照旧是大喝一声:“来人啊!给我买一棵香烟,要哈德门的。”老仆买回后,照样要恭恭敬敬地伺候点上火,家境式微,可贝子爷呼奴使婢的脾气,一点儿没变。
1966年,“文革”骤起,溥家被抄,雪斋誓不受辱,怒而投水……
溥雪斋的侄子、画家毓岳近日看了我前些年发表在《收藏家》杂志上的这两段文字,有感而发:“没错,旗人最怕的是抄家籍产,雪大人脾气又大,老大一把年纪,岂肯苟活于乱世,感王国维殉清自沉昆明湖,万寿山、昆明湖为清朝的别苑,死于此即死社稷。带上他最喜欢的女儿,投了昆明湖,最终尸骨无存,惨过王国维。雪大人平生最恨之人是袁世凯,恨其恶仆噬主,断送大清的祸首,罪不可赦。雪大人熬过了晚清北洋日伪国民党统治的凋敝岁月,到底没有熬过‘文革’,新社会他可以做朱德、陈毅的座上宾,绝不做扫地出门的封建余孽,王爷活的是面子。”
聊天至兴处,果然是“谈论深时风雨来”,毓岳忽然问我:“你知道‘雪斋’是什么意思吗?”此问不难回答,贝子爷雅人深致,久慕“松雪道人”,姑且不论“雪斋”是否取一“雪”字以颜其斋,“雪之时义远矣哉”,至少沾得风花雪月的边,也不难理解“雪斋”是何意。毓岳说:“这层意思不用你说,谁不知道?”“噢,难道还有别的意思?”“雪斋之雪是雪恨,报仇雪恨之意。大清亡国覆宗之恨,刻骨铭心。”听毓岳如此说,“雪斋”之雪不免在我心头凝结起来,好在再读他的画,感觉依然不怨不悱,纵心皓然,何虑何营?“山可一窗清”,没有八大的荒寒,没有八大的孤寂,笔下的花卉仍是瓣寒蕊冷,香雪沁人,贝子爷不必抚琴,观者已是六气为之清了。而故国黍离之幽思,身历兴亡巨变的八旗子弟都会有,何况前朝的宗室遗老,能不沉痛?!
“文革”前,雪大人的二公子特二给上学的女儿填表,见有“家庭出身”一栏,自忖自家家庭成分太高太反动,怎么填?“地富反坏右”早被斥作“黑五类”,既然地主打头,顶尖坏,特二发牢骚:“干脆填地主。”正被雪大人听到,断喝一声:“国主。”闻者一时愕然,继而无不称绝。后来有善联语者,欲为“国主”配一下联,二言对联,难出隽意,如能像“离朱”对“即墨”,允称妙对,谐对者观雪大人不甚和应似是不愿生事的情形,便撂下不提了。二十多年后的九十年代,在宴请溥佐先生的席面上,有了下联,虽云属对大是不佳。
宴会之际,正值湘省推出一款好酒,醉刘伶者啜之,无不觉其味,远胜国酒茅台,东道主洗樽叩请:“喝什么酒?”“酒鬼。”溥老坐下一直没说话,一接话茬,脱口便说出“酒鬼”,众人皆笑。晚年的溥老赴宴每有阿姨左右搀扶入酒楼,大家都恭迎,那是昔年沽上一道诱人的风景。平日不胜杯酌的溥老竟然知道有新酿的“酒鬼”上市,还说出麻袋形的酒瓶出自黄永玉的设计,席上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一外家子急呼:“有了!有了!‘酒鬼’可对‘国主’。”溥老听了老半天没说话,脸似沉了下来,与座者一时无语。溥老微呷了一口“酒鬼”,轻轻放下酒杯,徐徐道出六个字:“‘国主’是纣王吗?”
这是我多年所见溥老最为严厉的言辞和态度了,庸斋溥老奉行中庸之道,万事忍为高,“不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乃是他晚年常书赠人的六言对联。溥老少年所为已显恕道,幼时五兄溥毅斋照顾他的生活,溥毅斋是溥僩,一府起居一起过日子,房产归兄弟二人所有,溥佐十多岁时,五兄把房子卖了,几年后溥佐结婚成家要用钱,向五兄要卖房所得的另一半钱,猜猜看,五兄怎么说?“哥给花了,哥有钱再还你。”好家伙!听口气像是弟弟的一块萨其马什么的,被哥吃了一样的小事一件!那可是老大一笔安家置业的钱,就这么没了,弟没跟哥红脸。从小便教溥佐读书写字画画的大兄溥雪斋,也是爱莫能助,因雪斋四岁时宗祧过继孚郡王奕为孙,这府管不了那府事,毕竟昆季情深,雪斋送了八弟一幅成亲王的楷书条屏,聊表抚慰之意,不忘告诫八弟:“每曰照临一通,成亲王楷书,我朝第一。”成亲王即乾隆皇帝十一子永瑆,清代四大书家之一,嘉庆皇帝特命刊其帖字,行诸海内以荣之。
成亲王的楷书条屏,多年后溥老留给了七公子毓岳,我有幸拜观,纵二尺有余,横一尺,录东坡诗句,笔势锋棱兀傲,写在高丽恭进的皮纸上,左下角钤一收藏章:“古溟张汉卿珍藏。”此作曾经少帅张学良收藏,溥佐的夫人赵韫华的姑表姐是赵四小姐赵一荻,从这层关系上论,佐八爷家与张学良当有亲戚之谊。成亲王的法书格式疏朗,装裱的绫边是浅色,适宜跋题,我建议七公子求他阿玛跋上几行文字,溥老未应,说哪敢在成亲王的墨宝上涂鸦,也不配写。下笔谨严,落墨三思,以此观之,高皇的子孙,或有比乃祖高明之处。“乾隆帝弘历,酷爱赵、董之书,仿学多年,媚丽流润,自谓有成,所到之处辄好题语,不乏得意之作(更于先贤大家法书丹青,一题再题),传闻五十而后,书渐进,识渐高,每览旧作,辄赧然不安。敕命凡四十以前之作皆令拆除,收回重书,以二换一。至年六十,又觉所换之书亦不甚惬意,而精力已衰不思再换。兹后遂不轻易题书矣。按此二事足可为后人诫。”
近年来,尤是有长辈大家光临,我不敢放言宴酬间,上个月我和永强缘治匏事赴港拜访董桥先生,又承蒙何孟澈先生盛情相邀于“敏求精舍”祖饯广东妈祖宴,特意恭请了董桥、陈文岩、陈永杰夫妇六人。文岩先生是香港名医,又是文笔快捷的当代诗坛奇才,昔年与启功先生有接杯酒之欢,“盖与宴时但见文岩始终滔滔议论,其间偶拾一便签,即成绝句一首,不知其何时分心觅句也”?赵仁珪先生不禁感叹其诗文采斐然,果有子建七步之才!
孟澈一似香江豪客设宴,菜过数道后,五分钟的间隔,居然端出两条清蒸“老鼠斑”,入口觉一鱼滑嫩一鱼肥腴,如我等北佬长居北地,难得有口福享此南海水族珍馐。董桥吾师与二位陈先生同郡,文岩先生遂谈及明清大官亦不乏福建士人,娓娓道来之际,我突然补上一人:“袁崇焕也是福建人。”文岩先生即席教正:“袁崇焕乃广东东莞人。”先贤籍贯,被我安错,虽非尽伤大雅,肯定是贻笑大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