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声远问道:“陈先生你们公司好像属于流动作业……”
陈遇看了看谢声远,笑了:“我们中美合资圣通公共事物代理公司做这种代理业务已经走了九个城市,只有你们这座城市厂房租金最为便宜。应当说这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吧。”
谢声远点了点头:“代理,这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啊。”
江有礼和谢声远走出车间大门,阳光猛然强烈起来了。谢声远好像自言自语:“陈遇能够组装银燕牌助力车,我们为什么不能呢?”
江有礼猛地拍手说:“我也这样想过!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无论大生产小生产,只要开展生产就能自救,咱们号召全厂职工筹集资金,也动手组装银燕牌助力车!”
好比阴沉多日初见太阳,江有礼和谢声远的心情,一下明朗起来。
6
工厂传达室报告,这几天接连出现形迹可疑的人,有的伸头探脑向工厂大门里窥视,有的居心叵测沿着工厂围墙踏勘。江有礼放下电话,笑了。他敢断定这些形迹可疑的人都是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这座城市的房地产生意,正在升温。
他想找谢声远推心置腹谈一谈。上边将谢声远派下来,肯定肩负特殊使命。既使没有特殊使命,谢声远也应当知道上级领导心思。
这几天,谢声远把工作重点放在组装助力车上。他主持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到会职工只有三百多人,他还是讲了一个多小时,强烈呼吁大家自愿集资,支持工厂开展生产自救活动。会场气氛并不热烈,谢声远毫不气馁带头拿出一千元,引起稀稀拉拉的掌声。门卫周大国打破沉寂集资一百元,还问有没有利息。厂工会主席安乐绪大声回答:“有!八点八……”
听说利率“八点八”,会场嗡的一声有了热度,有人愿意集资了,说全世界没有这么高利率的银行。
第二天,倪德葵总经理突然进厂视察。倪总的黑色奥迪刚刚停稳,工人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厂子越穷,工人们越是理直气壮。一车间青工李金亭拍了拍汽车玻璃说:“一方面号召工人们集资,一方面当官儿的坐着高级轿车,谁说没有阶级斗争啦!”
五车间女工刘金凤喊道:“把这辆高级轿车卖了!咱们就有生产资金啦……”
倪总经理没见过这种阵势,缩在车里不知如何是好。江有礼远远观赏着激烈的场面,并不急于出马。
谢声远催促道:“咱们赶紧救驾吧!倪总嫩啊……”
江有礼摇摇头:“后卫不要盲目助攻。先让倪总在中场练练吧。”
谢声远放声大笑。听到这种笑声,江有礼心里踏实了。尽管谢声远是上级派来的,但是这种出自肺腑的朗声大笑,足以说明他是自己人。
江有礼与谢声远跑去救驾的时候,倪总经理已经被工人们骂得一塌糊涂。起初倪总经理的司机企图挺身救主,被斥为“车狗子”,便闭口不语了。
小会议室里,江厂长和谢书记不急不躁向倪总经理汇报工作。年轻的倪总经理显得心不在焉,这愈发印证了江有礼的猜测。
谢声远谈到准备利用空闲厂房组装银燕牌助力车,总经理倪德葵微微一愣,立即问道:“怎么又开展生产自救呢?你们打算干到多大规模?”
江有礼接过话茬儿说:“多大规模?能干到多大算多大,越大越好呗!”
倪德葵审视着谢声远。谢声远并不与他对视,佯作沉思状。江有礼看在眼里,心明如镜。
走出会议室,倪德葵总经理在江谢二人陪同下,沿着厂道走了一圈儿。他没有留下任何口头指示,钻进高级轿车离厂而去。
江有礼拍了拍谢声远的肩膀:“老谢,今儿晚上我请你到我家喝酒!”
谢声远并不感到意外:“白酒我只喝二锅头,而且不要低度的。”
工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渐渐围拢上来。
“谢书记,大中华玻璃纤维厂是个烂摊子,你来这儿当书记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谢书记,你来这儿当官儿有什么招法,让咱厂早日起死回生?”
谢声远摆了摆手说:“我也是工人出身,没有起死回生的本领。咱厂是天堂还是火坑,这就要看大家的本事啦!”
江有礼接过话题说:“经过这段时间我弄明白了,咱们要是能把企业维持下去,就有希望发展起来,要是维持不下去,只能等待别人兼并咱们。两者之间没有中间道路可走哇!”
一辆大卡车满载组装完毕的银燕牌助力车,隆隆驶出工厂大门。
返回办公室,江有礼独坐办公桌前寻思着。今儿晚上喝酒必须跟谢声远彻底摊牌。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向何处去,这是两人之间的真正话题。他并不知道谢声远的真正酒量。今晚舍命陪君子了。
临近下班,刘宝盈来了。他抄起桌上茶缸咕咚咕咚喝干凉茶,气喘吁吁望着江有礼。
江有礼问:“你这是到哪儿抗旱去啦?”
刘宝盈急赤白脸说:“我听说你也要组织职工组装助力车?”
江有礼说:“是啊。人家陈遇每天组装一百辆还供不应求,咱们既有厂房又有人力,一旦干起来也不在陈遇之下……”
刘宝盈大声说:“老江我告诉你!别看陈遇是我介绍来的,我总觉得他不是寻常人物。他的战术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你比不了的!”
江有礼认为刘宝盈神经过于紧张:“同样都是合法生意。陈遇能做,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呢?这是组装助力车,不是贩运海洛因。”
刘宝盈非常着急:“陈遇做助力车生意,已经走了九个城市。他为什么采取运动战,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劝你不要盲目上马……”
江有礼递过一根香烟:“你太多虑了。等忙过这程子,你也该给我吊吊嗓子啦。”
刘宝盈点燃香烟:“我是王平,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是马谡,听不听由你。你非在山顶上安营扎寨,最后挨斩的是你。”
江有礼很自信:“我不是马谡。我要组装助力车,还要派你带领人马去生产银燕牌助力车的范州市提货。你就大将出马吧!”
刘宝盈想了想:“我总觉得银燕牌助力车挺神秘的……”
“我筹齐资金,你大胆干吧!反正咱厂无路可走。干,就比不干强!”
当天晚上,江有礼将谢声远请到家里,一派推心置腹的气氛。江有礼的妻子将酒菜摆下,领着孩子看电影去了,给他们创造一个无拘无束的谈话环境。
几年前江有礼做过胃切除手术,不应再饮白酒。今天他拉开大战架势,把两瓶二锅头蹾在桌上,说了一声:“老谢,一人一瓶,咱们一醉方休!”
老谢点了点头:“一醉方休?如今是假冒伪劣时代,真醉者少,假醉者多啊!”
江有礼一拍桌子:“那咱们就真醉一次!”
谢声远不再说话,抄起瓶子喝了起来。
不紧不慢,喝下半瓶白酒。见谢声远只喝不说,江有礼心里有话要问,可又不知从何开口。
喝得过猛,江有礼有了几分醉意。他抬头注视谢声远,目光发凝。
“小江,我知道你有话要问我……其实,咱俩都是工人出身,跟倪德葵他们不一样……你和我,身上还保留着工人本色……”
江有礼被感动了:“对!我跟你相处时间不长,可是一眼就看出你保留着工人本色,我也是!可惜,如今工人不值钱了,咱厂青年工人搞对象都困难啦!”
谢声远握紧酒瓶:“别急别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高,就有低。只要咱们挺住,就成……”
江有礼盯着对方问道:“老谢,你说咱厂今后要往哪条路上走哇?”
谢声远哈哈大笑:“你终于问出口啦!你是想知道上边对待咱厂是什么态度?告诉你吧,他们没态度!所以咱们只能朝前走,走一步,走两步,走三步……”
江有礼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明白啦!明白啦!不论上边怎样,咱们都要朝前挣扎……”
“我实话告诉你吧,前几年我利用职权,把该解决的问题都解决了。我老婆调到报社广告部,收入不低,我女儿分配电视台当编辑,每月合法收入加灰色收入,超过我老婆三个月工资!我家住四室两厅,我没有后顾之忧啦。这次调到咱厂,我只想用尽全力让企业走出困境……”
江有礼呵呵笑了:“你没有后顾之忧,我也没有后顾之忧。咱们就挣扎挣扎!能行,咱们就朝前走,不行,咱们引咎辞职……”
谢声远喝光一瓶白酒:“有一点必须牢记,咱们不当唐·吉诃德,咱们不去跟风车玩命……”
门铃响了。江有礼摇摇晃晃前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
江有礼醉眼蒙眬:“你找谁啊?”
对方惊异地说:“我是廖得宽啊。”
江有礼毫无节制地笑着,转脸喊道:“老谢啊,我给你介绍一下,社会主义大厦蛀虫来啦……”
谢声远的声音传过来:“结论不要下得太早,他兴许还是社会主义大厦的建设者呢……”
廖得宽哈哈大笑:“还是新来的党委书记有水平!所以说党领导一切嘛。”
江有礼大声说:“我是一个爱厂主义者,不是一个卖厂主义者……”
话音刚落,江有礼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7
刘宝盈临时变卦,称病不出。于是这支“运输小分队”改由安乐绪担任队长,队员是一车间六名下岗职工。此行将近五百公里,去范州市克伦威尔公司拉运价值二十万元人民币的助力车零部件,回厂装配。
谢声远亲自为运输小分队送行,并且讲了话:“咱们必须开展生产自救活动。也就是说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干什么能赚钱,咱们就干什么。这次去拉运助力车零件,虽然只有二十万元金额,但任务很艰苦,拜托诸位了。要说堂堂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做起这种小生意,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咱们陷入困境,组织不起社会化大生产,就组织小生产呗。这次你们提货回来,咱们马上组织人力不分昼夜动手组装,争取用三天时间将两百辆整车发给销售单位。这一次咱们的战术是短平快,打一个漂亮仗!赚了钱还能给大家增加一些收入。”
谢声远口才不错:“有人说如今是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到处都讲赚钱。是啊,咱厂是太需要钱啦!有了钱咱们就能更新设备,开发新品,拓展市场,创造利润。可是咱厂没钱啊。大家说市场经济好不好?好。可是它也是个势利眼。谁财大气粗谁就能控制市场。如果咱厂拥有无比雄厚的资金,就能拥有无比雄厚的科技力量,拥有无比雄厚的科技力量,就能开发所向无敌的优秀产品。有了所向无敌的优秀产品就能占领无限广阔的市场。当然,这都是远景啊。什么叫远景啊?就是远处的风景。为了能够看见远处的风景,咱们必须朝前走去!今天借这个机会我跟大家说几句心里话。我打个比方吧,就好比一个人夜间掉进大海,朝哪儿游呢?只能朝着有亮光的地方游去。那光亮就是咱们企业改革的方向。那亮光,远看是一支蜡烛,近看其实是一座灯塔。什么时候能够游到灯塔近前呢?我不知道。大概你们也不知道。咱们只能铁下一条心,朝前游啊。必须朝前游。不游,就沉下去喂鱼。”
这时,江有礼走到谢声远身旁压低声音说:“老谢,兵贵神速啊。”
谢声远听到“兵贵神速”四个字,立即大声说道:“对!兵贵神速!这次是工会安主席领队,我一百个放心。出发吧!”
安乐绪带领六条好汉分别爬上两辆大卡车,那样子很是英武。两辆大卡车驶出工厂大门,朝范州方向驶去了。
望着远去的大卡车,江有礼说了声一路顺风。此前他考察本市十几家销售银燕牌助力车的商家,纷纷反映市场供不应求。江有礼跟销售助力车最为火爆的九河商厦签了销售合同。一旦运输小分队满载而归,江有礼立即组织熟练的技工组装助力车。很久没有安排生产了,他心里觉得很过瘾。
这时,陈遇乘坐的黑色公爵王驶进工厂大门。他租赁的厂房还有三天就到期了。只要陈遇队伍撤了,江有礼便率兵进入。
南方口音的陈遇从汽车里走出来,冲着江厂长和谢书记打着招呼。“我听说贵厂也要组装银燕牌助力车啊?”
江有礼点了点头。谢声远说:“我们这是开展生产自救……”
陈遇说:“既然是生产自救,我劝你们不要组装助力车,这样风险太大。”
江有礼不以为然:“我们就是想冒一冒这个风险。”
陈遇沉了沉脸色,不言不语钻进小轿车,走了。
“陈遇是担心咱们抢了他饭碗,还是咱们确实面临风险?”江有礼思索着。
谢声远望着远去的小轿车说:“咱们经过反复调研,这次成功率应当在百分之九十八以上。”
江有礼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谢声远打趣说:“24K啊,你这是开金店呢。”
谢声远不能告诉江有礼,他被派到这里担任党委书记,倪德葵总经理跟他谈话,说得非常明确:“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基本上处于休克状态。对这座远远落后于时代的企业,实施抢救毫无意义。事实上对有些根本不能存活的企业,也存在一个安乐死的问题,但无人敢于提倡。所以凡是大中华玻璃纤维厂职工发出的自强不息走出困境的呼声,我们要坚决表示支持。一年之内,这座企业将不复存在……”
谢声远知道这就是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的命运,但是不忍心让这座拥有七十年历史的老企业渐渐死去。因此,他愿意与江有礼同道,奋力一搏。
尽管这奋力一搏可能只是杯水车薪。谢声远还是体验到悲壮的快感。身为五十多岁的男人,他承认自己只是一道风景里的一株小草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