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凌晨他领到了“13”,却不知道该派什么用场。下了夜班慢吞吞洗了个澡,就拖延到七点半钟。他知道这时候张宝琴到厂了,就兴致勃勃往仓库奔。
擦桌子扫地,张宝琴正忙忙乎乎做着班前的准备工作。窗户上露出徐卫国的面孔。她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儿,说:“一大早你就来领料呀。”
徐卫国挥了挥手中的“号儿”:“你报销吗?”
她摇摇头:“我要是报销就自己早起去排队。”
“修旧利废,我这儿不是有一张现成的‘号儿’吗?你拿去报销吧,快到时间了。”他着了急。
她继续摇头:“不,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徐卫国无奈,心里说:“好心好意拿你张宝琴当个‘五保户’吧,你还不接受这种待遇。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手里攥着的那个“号儿”已经潮乎乎的了。徐卫国站在工厂的道上,像个维持交通秩序的警察。看看手表,差十分钟就八点了。
走过来“电工刘”。徐卫国迎上一步问小刘你报销吗我这儿有“号儿”。电工刘大步流星连声说我三个月没去看病了不报销。
又问了钳工老关。老关外星人似的,根本不知道报销医药费这码事。
又走过去一位副厂长,冲徐卫国微笑颔首。徐卫国也颔首微笑,心里说:“你报销吗?”他知道副厂长这种级别的人是用不着考虑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的。人家整天思考的是国家大事。
于是攥在手心里的这张“号儿”成了徐卫国的一种负担:“我这真是没病找病呀!”
废了就废了吧。他朝前走,打了个哈欠。
一个人正在南门口跟门官儿诉苦,可怜巴巴的样子。“敢情报销这么难呀?排队发号儿顶着星星来。我下次再来吧今天是不行了。”
此人就是赃官胡大喝。他退休前是行政科科长,嗜酒如命。他收受贿酒,非茅台不要。人走到哪儿酒喝到哪儿,不给他送礼就别想办成事。有职有权的时候没人敢惹他。退了休就成了万人嫌,连工厂的蚊子都不叮他。
“你想报销吗,老胡?”徐卫国问。
见有人主动关怀,胡大喝挺感动:“是啊,我手里好几张单据呢。”
“我手里有个‘号儿’你要吗?”
胡大喝连连点头很向往的样子。
徐卫国蓦然产生了恶作剧心理:“考虑到你年老多病,以前又做过一些有利于人民的事儿,价格优惠,两块钱转让给你吧。”
“好,好,好……”胡大喝居然满面欢喜。
徐卫国心想:“市场经济……”
上头要来人了,对二级企业进行复查。锅炉房开了个会,动力科科长讲了话,句句都很实在。徐卫国听懂了:二级企业不是个空洞称号,它会给职工带来实惠。大伙不是调了一级工资吗,所以要保住企业成果。千万别败了家。谁的岗位查出毛病,谁就是全厂的罪人。
徐卫国是带班长,就在会上表了态。
动力科长表扬他:“小徐我听说你那个爱睡觉的老毛病改啦?这太好了要坚持下去。”
“别夸,主要是我添了个失眠的新毛病。”
散会之后,动力科科长拍着他肩膀问:“我听说你把报销的号儿卖给胡大喝啦?”
“有这儿事。我要是白送给他,就等于是行贿,不能让他重犯受贿老毛病。”
这时候徐卫国才想起那两块钱,犯了寻思:“胡大喝给我的两块钱我放在哪儿啦?八成是丢了。唉,没有经济效益啦。”
科长说:“以后别头脑发热干这种傻事,你这个人本质还是不错的。”
下班回到家,徐卫国进门就问妻子:“孩子怎么样啦?”
“孩子烧倒是退了,我爸爸来电话说我妈妈又发高烧了,四十度。”妻子很疲累地说。
“明天我去看看我岳母吧?”他问。
她说:“你岳母已经住院了。”
“最近好像病人多起来了,这气候。”
她说:“是啊,我也一个多月没来例假了。”
他有些惊讶:“这不是好兆……”
“这都是你夜里失眠造成的副产品。”
晚饭还是有汤。妻子依然鼓动他多喝。他便依然多喝。
“我们厂要来检查团。”
“我们学校也要来检查团。”
“那你们学校弄虚作假吗?”
“跟你们厂子一样。”
徐卫国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今儿个我夜里三点就得起床……因为明天是三十号。”
“检查团要搞夜袭呀?”妻子问。
“我去排队报销。我不是去外边大医院看了一次病嘛,有一张单据窝在手里。”
熄灯睡觉。徐卫国黑暗中睁大双眼望着屋顶。要是立即入睡做个美梦该多好呀。失眠的人敢情是被剥夺了做梦的权力。他心中挺难过。他妈的,失眠是世界上最残酷的疾病。
身边,妻子正用英语说梦话。他想:她这个中国人用英语说梦话,证明她正在做着英式的梦,也算是冲出亚洲了,比中国男足强多了。
他小声对妻子说:“就你一个人会做梦呀?等我治了失眠的毛病,给你做一场大型彩色宽银幕美梦,分上中下三集一共两百分钟!”
之后他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徐卫国你快睡觉!”好像连长在训斥士兵。
“爸,您怎么自己哄着自己玩儿呢?”
敢情胖丫头醒着呢,全听见了。
“孩子,你怎么也失眠啦?”
“我、我正寻思等病好了怎么在课余时间里学**……”
他说:“先睡觉吧,以后再学**。”
他又补充了一句:“有时候睡着了也能思考一些问题。譬如说你吧,兴许就能在梦里制订出几条学**的措施。”
胖丫头听了很激动:“那我就快睡觉吧!”
起晚了!他一看手表已经三点半钟了,就用逃兵的速度穿上衣裳出了家门。顶风,骑车子到厂得用四十多分钟。他骑着,大声歌唱。
厂门口影影绰绰他又看见了胡大喝。
他问胡大喝:“你怎么又来啦?”
“上次你卖给我的是13号儿,排到我的时候,财务科只剩下四十八块六毛四啦!所以我手里这二百多块钱单据,今儿还得接着排队。”
徐卫国心里有些内疚:“那两块钱是我跟你开玩笑,是转让可不是卖呀。”
胡大喝兔子一样向厂里窜去。
“嗯,这才叫改革开放的速度呢,争分夺秒。”
走近厂部办公楼前的小空场,徐卫国惊呆了。眼前不是什么小空场了,一字长蛇阵盘在这里。人们脸上失去以往“赶集”那种如水的宁静,像一群走火入魔的气功信徒,顷刻之间就要发功。
他看见了张宝琴缩在队伍中间。她正用冷漠的目光望着他。
“我第一个我第一个!”魏保家一屁股坐在财务科的窗户上,像在唱皮影戏。
他走近魏保家。后边立即出现怒吼:“不许夹队!不许夹队!”
他回头平静地说:“长这么大我没夹过队,真的。今天我也不夹队。”
“小魏,你也报销呀!”他问。
魏保家从窗台溜下来,小声对他说:“我有什么销可报?我是受了你的启发。你一张13号儿就能卖两块钱,我领上一张1号儿就能卖到五块钱!已经有人出了价。”
徐卫国半晌才说:“你这是开发第三产业?”
魏保家说:“你生财有道是个聪明人,我们这些脑子慢的就向你学习呗!”
他说:“放屁!我是跟胡大喝闹着玩儿呢。他以前是个工贼,我不甘心把那张号儿白白送给他,我要两块钱是拿胡大喝开心找乐儿。”
魏保家不以为然:“别解释啦!那两块钱又不是你抢来的,我们背后都夸你善于发现财路呢。你快去排队吧,天不早了。”
他说:“我今天是来报销的。”
乱了,人们叫嚷起来。“都四点半啦!卢德海怎么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