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民达是在工厂南大门失踪的。要说打水不应到南大门去的。锅炉房在北大门方向。不知为什么罗民达拎着两只暖瓶走向南大门并在那里失踪了。
人们久久等候罗民达的开水沏茶,便急着出来寻找。初春的工厂暖洋洋的,有一种公园的感觉,只是少了些树木。今年工厂形势渐渐好转,产品开始拥有市场。厂方透露要给工人涨一级工资,生二胎者除外。人们终于有了点儿好心情。
这种大好形势下,罗民达却失踪了。
人们找到工厂南大门,看到那两只暖瓶稳稳当当站在花坛旁。拎一拎,沉甸甸已然打满开水。
这成了罗民达的遗物。
喝着罗民达的开水,人们表情有些紧张。上午九点十六分——罗民达失踪整整一小时了。
维修组的工人们不言不语坐着。没人提出到厂保卫科报案。屋里气氛显得沉重。大有人人自危的架势。
将近上午十点钟,终于有了线索,说罗民达拎着暖瓶打水的路上,曾经与变电室值班电工张第相遇。
工人们马上去变电室找张第询问。谁都知道,张第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儿。
小个子张第正在打电话。看见这么多人拥进电工室,他显得不知所措。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啊。张第鼻尖上沁出细碎汗珠,嗫嚅着。这时张第的形象,显得十分可疑。
张第承认他是罗民达失踪的目击者。张第说话的时候,语无伦次好像非常心虚。
工人们要张第如实招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张第突然大声说,变电室是有制度的,来这里的人必须登记,这是四十年的制度了,大家都得遵守。
工人们就问张第今年多大年岁了。
二十六岁半。
你二十六岁半,怎么知道这个制度四十年了呢?怪事。
这制度确实四十年了,我师傅告诉我的。
你师傅呢?
死了。去年嘎嘣一声死在这张椅子上了。脑动脉破裂。嘎嘣一声。
你知道他脑动脉为什么破裂吗?
可能不结实吧。
不。他脑子知道的事情太多,多得盛不下,就嘎嘣一声。
张第起身说,无论说什么,你们几个人也要登记,不登记,出了事情算谁的责任?
维修组工人们神色紧张起来。张第横身挡在电工室门口,不登记,谁也不能走。
只好登记,一个个签上姓名和来去的时间。张第站在一旁眨着一双小眼睛。这时候他很像是个狱卒。
张第对失踪这个字眼儿感到茫然。他认为不应当说罗民达失踪。罗民达为什么要失踪呢?罗民达肯定是有去处的。
他眨着小眼睛说那是一辆灰色汽车,北京吉普吧。就是中美合资的那种。
罗民达左手拎着一只暖瓶,右手也拎着一只暖瓶,向工厂南大门走去。他走得不紧不慢,看上去有着从容的心情。
那辆灰色北京吉普不知从哪里开来的,一眨眼停在罗民达近前。
张第讲着,他的讲述语无伦次,使人们觉得当时罗民达处于危险四伏的环境里。
可惜罗民达对危险状况一无所知。
灰色北京吉普车停下。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冲着罗民达挥动。罗民达好像跟车里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吉普车里走出两个人来。
他们都是便衣吧?
张第被问得发怔。便衣?对,他们都穿着便衣。是啊,他们为什么要穿制服呢?他们没穿制服。
你没看见有人跟踪罗民达接头吧?
张第又被问怔了。接头?接什么头?就像送密电码那样接头啊?没有,没有。他为什么要接头呢?
小个子张第是在困惑中讲完这个故事的。
罗民达把两只暖瓶放在花坛旁边,他直起身就被那两个人推进吉普车。那是辆灰色吉普车,嗖地开走了,飞快。
没拉警笛吧?
没拉。我没听见拉。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只剩下那两只暖瓶,铁皮暖瓶。
维修组里无声无响。人们吸烟喝茶,把沉重的气氛吸进去喝进去,五脏六腑盛满了惊慌。人们一趟又一趟去厕所,显出群龙无首的样子。
罗民达没有失踪。罗民达被一辆北京牌灰色吉普给弄走了,就是中美合资的那种。如今公安局办案,通常不跟工厂打招呼的。
罗民达能挺住吗?他可是老大啊。
维修组的上级是维修科。维修科的科长来了。这是个面无表情的人,说话娘娘腔。
罗民达干什么去啦?
没人说话。
王连贵,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名叫王连贵的维修工站起身,随着科长走出屋子。
工人们开始议论时局。
出了事人人有份,谁也跑不了。
总不会有判刑的罪过吧?
这很难说。
应当叫那三个人马上从工地撤回来。
太远,那工地又没有电话。
谁也不许当叛徒。
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存在。
这时临近中午,没人叫嚷吃饭。
王连贵终于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白酒。
王连贵说,希望大家今后多多配合我,把咱们维修组工作搞好。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王连贵?
王连贵说,科长拍了拍我肩膀,让我担任维修组的组长。还说厂里就要实行股份制了。
那罗民达呢?罗民达是维修组的老大呀。
王连贵说,罗民达不是被吉普车给弄走了吗?科长说没了罗民达咱们的工作也不能停摆。
王连贵,你是不是把咱们在外边承包工程干私活儿的事儿,向科长坦白啦?
王连贵摇了摇头说,我又不是王连举。
王连举是你哥哥吧?
王连贵大声说,咱们都打起精神来。下午去修理那台三百吨压力机。
一天八小时工作,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王连贵起身说,如果罗民达判了刑,咱们大伙都得劳改。
空气一下子变稠了。
张第坐在变电室里,继续打电话。他是个大龄未婚青年。打1686868,这是红娘咨询专线。
他有些羞涩。他鼓起勇气告诉红娘,他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一百零一斤,国企职工,有房。
之后他听到环形磁带放出一个接一个女性征婚者简介。张第静静听着。
具有工业文化底蕴与内涵的中篇小说精品集。《最后一个工人》主要内容包括:失眠、一天八小时工作、男工张义、好大一棵树、下岗孝子李永荃、最后一座工厂、黑色王国、堡垒漂浮、暖冬等。
征婚者简介告一段落,换上一条广告。
广告说,如果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可拨1688686,这是走向大世界咨询专线。
张第有些紧张。他试着拨通了这个号码。
电话里确实是个大世界:有歌曲专线相声专线,还有寻人启事股票行情有奖猜谜以及陪你聊天。
经济天地专线正在播放企业管理讲座。张第认真听了起来。日本企业管理专家说,好的产品质量是生产出来的,不是检验出来。
之后他放下电话,寻思着。对,产品到了检验工序,一切都晚了。
张第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下午两点钟了。他估计今年工厂能够试行股份制。他还估计今年自己仍然解决不了婚姻问题。
电话铃响了。
张第拿起听筒。听筒说,喂,告诉我几点啦?我手表停了。
张第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听筒大声说,你怎么不言语呀?
张第说现在四点钟。
说谎之后的张第,心跳加快气喘吁吁。
其实现在只有两点钟。
电话铃又响了。张第不敢去接。
电话铃不停地叫着。
张第只得伸出手。
一个悦耳女声说,嘻嘻……你经常在电话里征婚是吧?嘻嘻,我是总机小李……
张第不知说什么才好。
电话断了。
一天八小时工作,已经过去六个小时了。
罗民达拎着两只暖瓶向着维修组走去。这时候厂区大道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清静。他看见一只很小的老鼠沿着厂道朝工厂南大门跑去。
南大门显得非常遥远。
罗民达体态矫健众所周知。一位生性风骚的女工私下说,看罗民达走路是一种享受。罗民达知道自己是个能让女人满意的男人。但罗民达不骄不躁。
罗民达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走向南大门。可能是追随那只小老鼠吧?是追随不是追逐。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愤怒,早已荡然无存。罗民达只是心态平静地朝南门走去。
动物是人类的朋友。罗民达心里想。
罗民达拎着两只暖瓶走到工厂南大门。
这一刻非常安静。南大门的门卫去了厕所。这时罗民达发现自己对工厂南大门是非常生疏的。每天上班下班,他都走北大门。于是南大门这一刻的宁静,给罗民达带来一种陌生的压迫感。
他想起远在郊区的工地。由此他想到冰山。其实每个人都是一座寒带海洋里的冰山。展露出来的,只是冰山的一个小小额头罢了。隐而不现的是一个很大的秘密。
如今的生活中,秘密越来越多了。
罗民达忘记了那只奔逃而去的小老鼠。一辆北京吉普猛地停在罗民达眼前,是灰色的。
车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召唤罗民达。
罗民达不知吉普车里盛着一个与他有关的故事。他先是怔怔看着,神色渐渐严峻起来。
他认为郊区工地的事情暴露了。他心中考虑着对策。
吉普车里走出一个人,高高大大白白皙皙。罗民达认出他是工厂保卫科长。
保卫科科长说,上车吧上车吧,正找你这样的人呢。上车啊听见了吗?
罗民达抵触地说,我还要去维修那台三百吨的压力机呢。
保卫科科长拉着罗民达的胳膊说,什么三百吨八百吨的,天大的事情也得撂下。走!
罗民达有生以来首次乘坐吉普车,而且是中美合资的。他婴孩似的辨认着车中的物件。
吉普车疾驶向前。车中没人言语。
罗民达忍受不了这种沉寂。
你们,要把我弄到哪儿去呀?
吉普车朝这座城市的心脏驶去。
罗民达心里说,看来问题严重啦?
坐在他身旁的大胖子是厂里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打着呼噜睡着了。
罗民达大声向保卫科科长说,你们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我那两只暖瓶还在花坛旁边放着呢!
保卫科科长回头看了罗民达一眼。
你叫罗民达吧?罗民达你叫唤什么!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罗民达随即泄了气,说,我还盼着能赶上工厂实行股份制呢。
工会主席打着呼噜说,明年啊咱们厂跟法国合资。到时可以买辆标志啦。
王连贵思想斗争非常激烈。他原打算下月泡病假去练摊儿,倒腾皮鞋和牛仔裤,却突然被任命为维修组组长。这大小也算个领导干部了,管着十四个工人。王连贵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工厂下一步是个什么样子。实行股份制,股份制是个什么样子呢?据说中外合资就要淘汰一批工人。前景很不清晰。
王连贵领着大家去干活儿了,增添了几分工头儿气质。
修理那台三百吨的压力机,大伙儿都弄了一身油泥。王连贵看出大家心里都慌里慌张的,像一群溃逃之前的国军。
王连贵掏出一盒万宝路,小心翼翼撕开包装纸,大声说,抽烟抽烟,大家都别慌里慌张的,跟做贼似的。
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儿,接过王连贵给的鬼子烟。
罗民达当老大的时候,常给大伙儿抽555牌的。由555改成万宝路,人们显得有些不适应。
王连贵又说,大家不要慌里慌张的。
为什么心里慌里慌张的?人人都明白,因为郊区的工地。罗民达在那里包了一个机电安装工程。维修组的工人轮流去工地干活儿,用厂里的工具设备给自己挣钱。罗民达又多了一重身份:工头儿。
如果事发,大伙儿都要倒霉。
王连贵抽着烟,大发感慨,还是当工人好!不用担惊受怕。旧社会我爷爷就是从小工慢慢熬成资本家的,后来让人给挤对得跳了楼。
当工人好,当资本家还要冒着破产风险,破产的资本家不用挤对,自己就跳楼了。
王连贵心里说,其实当工头儿最好呢。
一路风景无心看,吉普车驶到一座巨大建筑近前。工会主席已经醒来,下车跟站岗的武警说明情况。
罗民达趁机问吉普车司机,这是什么地方?
司机不搭理罗民达。罗民达知道司机这行当里,是人狗混杂的,狗很容易堕落成人。像骆驼祥子那样的车夫,就算是标兵了。
工会主席回来说,必须办理入门手续。
保卫科科长和工会主席一起办理入门手续去了。
罗民达将头探出窗外。他看清这幢巨大建筑是这座城市的市委大楼。
司机自言自语,没救了,肯定没救了,只能把尸体抬回去了。
罗民达不明白司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试探着说,这里是市委啊。
司机冷静地说,市委就不死人?照样死。唯物论者就得承认死亡。
罗民达说,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机说,抓壮丁。拿你当壮丁抓了。
工会主席和保卫科科长回来,司机立即不说话了。有了入门证,吉普车驶进市委大院。依次下了车,罗民达跟随着。
这是罗民达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市委大楼。他看见大理石柱子的时候,脚下已是猩红地毯了。人走在上面,无声无息像个纸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