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还有可说的,或许可为诗中的城市风景添加一点花絮,是几张照片上我的“蒲士”,带点“更衣记”的意味。
我玩起摄影来了,其实是搞照片放大。在小阁楼装个红灯泡,便成了理想的暗房,什么光纸、粗纹纸、细纹纸,包括药水,不难从照相器材店购得。大半是为我妹妹服务,她喜欢拍照,更喜欢打扮,我的中学同学嵇幼霖充当她的专业摄影师。有几回我们去的地方,不是那些公园,而是沿着淮海路朝西,远足至襄阳路、永嘉路一带旁支的几条路上,从前是法租界地盘,周遭不少漂亮的小洋房,不是高官秘墅,就是豪门宅地,“文革”初期大多人去楼空,庭院荒芜,还可看到被砸碎的玻璃窗。那种废园特别勾起我猎奇的情趣,而我的穿着也挺配合,为自己设计了姿势,留存的影像不失为一种另类的“文革”记忆。
一座空院子里开满了夹竹桃,我照了一张在花饰的铁窗栏前嗅花。另一张我站着,目光略垂,一双略尖的皮鞋,瑶玉妹临时在鞋上加了一枝花。一切都富于表演意味,除了那副忧郁的神情。那天身上穿的,一件衬衫式外套,是来自青海路对面旧货店的淘宝之物,原是淡米色的,被染成了深咖啡色。那条西裤是新置的行头,那时涤纶是新产品,就此取代了咔叽布,洗了不用烫,依旧挺括,那是请吴江路驼背小裁缝量身定做的,裤脚管六寸二,再小就犯禁了。
“文革”初“破四旧”之后,上海人穿衣服收敛多多,然而扫荡了一阵“奇装异服”,人们仍然不会照“样板戏”来打扮,也不可能回到千篇一律人民装时代。什么是“奇装异服”?在“公安六条”里找不到明文规定,有时候社会风气这样东西靠的是嗅觉。大家都不想惹麻烦,穿着上越平淡朴素越有安全感,但人们开始搞折中,玩擦边球,只要不花枝招展,不招摇过市,红卫兵小将师出无名,居委会阿姨也眼开眼闭,由此在城市的风景线上,这里那里会钻出花花绿绿缩头缩脑的欲望。的确谁也不敢再穿尖头皮鞋或高跟鞋,但平安电影院对面的蓝棠皮鞋店仍开着,也出现了经过改良的式样,像我照片上穿的那种,鞋身较瘦,有点尖的意思。
夏天到了,女孩子在穿衣上疙瘩起来。瑶玉妹找了弄堂里小裁缝,人造棉一尺几毛钱,做工要比布料贵,但小裁缝嫌她难伺候,要求太多。他操着苏州口音说:“弗是我弗替耐做,照耐格做法子末,做好勒耐走弗出去格,走出去拨俚笃捉牢子,晓得是我做格末,我格饭碗头要弗着港哉。”原来领口不能开大,腰身不能收紧,他已经吃透了政策,最后还是做些让步,在肩膀处毫分刻数贴身些,短袖口比一般稍长些,且包紧些,看起来还是有点个性。
男装简单得多。如果说还有时尚的话,穿军装是唯一的时尚,却有等级之别。嵇家兄弟穿了一件,说来自某高干子弟的,果然质地和式样正宗,令我羡慕得不得了,看我身上的那件“野路子”军装,软皮邋遢的,没有骨子,不能比。西装一下子绝迹了,可穿的无非是学生装、中山装。年轻人喜欢的夹克衫也不能再穿,有“阿飞”之嫌,但逐渐流行一种改良过来的式样。原先的大翻领改小,拉链改成纽扣,两边的斜插袋改成贴袋,袖口的橡皮筋圈也废弃了,变成一般的开口。一切从简,把洋味削掉,终究比学生装、中山装看起来要轻灵一些。
有一件上装算是“出格”的,其实是从中山装发展出来的,店里没有卖,要叫裁缝做的,不是每个裁缝都敢做。用深蓝粗纹咔叽布,左右上下四个口袋,方方的,都有袋盖,因此我们把这件衣服叫作“大翻盖”。母亲不喜欢,说显得“武腔”,不文雅,现在人眼里却是“酷”。我是看到嵇幼霖穿了,也做了一件,但不敢同他们一起出去。嵇家四兄弟,各个长得高个有形,四兄弟都穿上大翻盖,各自跨一辆鲜亮的自行车,跑出张家花园,呼啸而过,令人侧目而视。大翻盖一时还不便归入“奇装异服”一类,但像这样招摇过市,很快惹上了麻烦。后来听说派出所要找他们,嵇家老大就跑到外地去避了一阵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