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艾伦(Woody Allen)的近作《情迷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姗姗来迟,在世界各地上映半年后才到香港,等得我望眼欲穿。
早听说此片的主题是怀旧——令主角在午夜进入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巴黎。问题是:对于二十一世纪年青一代的观众究竟还有何意义?片中出现一个接一个的现代主义的作家和画家,几乎像走马灯一样,与瞠目结舌的男主角——显然就是伍迪·艾伦的化身——萍水相逢,但瞬间即失,场景接得太快了,非有心人可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典故。
这部影片表面上说的是怀旧,其实是在表现伍迪·艾伦自己的文化品位。读过他在《纽约客》杂志发表的大量幽默散文的人都记得,文中的伍迪·艾伦不时进入经典名著之中,甚至和小说中的人物对话(例如有一篇散文,他就和小说中的“包法利夫人”高谈阔论),这一个习惯也时而被人引入他自导自演的影片之中,譬如在《爱与死》(Love and Death,1975)中,就干脆把《战争与和平》的故事由自己以插科打诨的方式演出来,而《迷失决胜分》(Match Point,2005)则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并以这种方法向他心目中的大师致敬。
伍迪·艾伦的确是个“另类”人物,他几乎和当前好莱坞的大片潮流背道而驰,每年一部,拍出既幽默又有思想启发性的“小品”型电影,这部《情迷午夜巴黎》也不例外,但文学性更浓,把我这一代吃现代文学奶水长大的人带回到那个文字依然感人的时代。我们都把作家写出来的“文本”(小说、诗歌),视为艺术精品,和绘画、雕刻一样,而巴黎就是我们心目中的首都,何况还有在巴黎咖啡店沉思的存在主义大师萨特——当年也是我们的偶像。
上世纪二十年代也是一个失落的年代,第一次大战刚结束,欧洲的文化人顿时迷失了方向,更妙的是这种失落感却由一群自愿流落在巴黎的美国文人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其首要人物(在当年还是一位初出茅庐的作家)就是海明威。看完此片后,我迫不及待地到坊间书店购得一本海明威的名著A Moveable Feast(中译本名为《流动的盛宴》),一口气读完,趣味盎然,不禁勾起自己的一段回忆:也许这就是不少友人向我极力推荐此片的原因。
看过此片的有心观众当会记得,片中男主角在午夜巴黎搭上一部老爷车,遇到的第一个人物就是菲茨杰拉德(F.Scott Fitzgerald)和他的太太Zelda。我记得在大学时代读的第一位美国现代作家就是菲茨杰拉德,后来才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菲氏夫妇是二十年代美国文坛的金童玉女,他们的生活方式:喝酒、跳舞、狂欢——也被后世人形容为美国东部都市文化的象征,文学史上称之为The Roaring Twenties(“喧嚷的二十年代”),其真正的文化来源却是巴黎。记得我在台湾上大学的时代生活苦困,一眼读到菲茨杰拉德的文字就觉得迷人之至,内容犹如天方夜谭,特别是他的短篇小说,英文不难,浪漫之至,有不少以巴黎为背景,后来有一两部被搬上银幕。
我猜菲茨杰拉德对伍迪·艾伦的主要吸引力显然在于小说中的爵士乐气氛。在美国文化史上,二十年代是爵士乐鼎盛的时期,菲茨杰拉德的不少短篇皆收入他的一个集子,就叫作《爵士时代的故事》(Tales of Jazz Age),而他的长篇名著《了不起的盖茨比》(The Great Gatsby)的女主角,就是Zelda的化身,她当然跳的是爵士舞“查尔斯登”。
这一段渊源在文学界尽人皆知。令我莞尔的是,片中菲茨杰拉德首次出现时的长相和穿着,竟然和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所描写的一模一样,下面且让我从中译本引出两小段:
那时的史考特还带点孩子气,面貌清秀,不过谈不上英俊。他满头金色鬈发,高高额头,目光热情而友善。
他的衣着是布鲁克斯兄弟公司出品,很合身,他穿一件按扣领的白衬衫,系上皇家禁卫军领带,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他这领带不妥……
可惜我看此片时没有发觉他的领带,海明威的文笔特色就是观察入微,既忠实又感人。记得我曾试着模仿他的文体,故意用很多and来连句,当然画虎不成反类犬!同班好友中对海氏作品研究最深的还是王文兴,后来他也成了台湾文坛现代主义的领军大师。
海明威在本片中只出现了三两次,说了几句话。伍迪·艾伦避重就轻,把另外两位经典人物也故意忽略了:艾略特(T.S.Eliot)一镜带过,乔伊斯(James Joyce)的名字被提起,却没有出现,当年出版他的巨著《尤利西斯》(现有两种中译本)的莎士比亚书店,在片中也只有一个镜头!六十年代末我初到巴黎旅游时还到过这家书店瞻仰,和片中的男主角一样。记得当时带的一本旅游指南就是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但没有细读,连他和史考特等人时常聚会的酒吧“丁香园”也没有去。当年海明威在此写作、会友、饮酒,又在莎士比亚书店借来俄国文学名著的英译,遍览群籍,他当年无钱买书,书店老板Sylvia Beach爱才,竟然免费借给他看。现在哪有这种福气?
可惜伍迪·艾伦在此片中只字不提庞德(Ezra Pound),他更是一位爱才若渴、到处为作家张罗的人,没有他,艾略特的《荒原》也不见得会变成现代诗的经典。为了视觉效果,伍迪·艾伦当然不会放过这一群“失落”文人的女主人史坦茵(Gertrude Stein),海明威在书中一律用史坦茵小姐称呼,以示尊重。片中的她也甚为热情,但她的私生活中的女伴Alice Toklas却被忽略了。《流动的盛宴》中提到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海明威在史坦茵家无意间听到史小姐在哀声请求:“别这样,小妮子……”不知说的是谁?有待行家解谜。
史坦茵自己也是小说家,以文字创新著称,但她更大的贡献,是在家中接待了不少有才华的美国作家、法国文人和画家。片中有一景:她和毕加索争论,批评他的一幅超现实的画,毕加索的造型惟妙惟肖,而且说的是一口法语,令人莞尔。毕氏也曾为史女士画过一幅画像。
从毕加索到超现实主义,伍迪·艾伦点到另一位画家达利(Dali)和他的两个朋友,其中一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西班牙导演布纽尔(Luis Bunuel),还不忘幽他一默,故意把他后来才拍的名片The Discreet Charm of the Bourgeoisie(1972)中的故事先讲给他听,令他如入五里雾中,又是一个“典故笑话”(in-joke)。
《情迷午夜巴黎》就是这一连串的文学典故交织而成的,主角不仅情迷巴黎(片初的数十个镜头令人想起另一部伍迪·艾伦为自己最中意的城市——纽约所拍的颂歌《曼哈顿》,1979),而且更情迷二十年代的现代主义。在这个“后现代”社会,还有多少青年情迷海明威,更遑论二十年代的现代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