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安那其主义的将军之马哈诺(N.Machno,1889—),名字诚如格拉佛所说在社会运动中是无人不知道的。马氏真正从民众中出来,而又真能为民众福利战斗。南俄人民非常敬他爱他,称之为“父马哈诺”。克鲁泡特金亦曾赞美他说:“在俄国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多了”。马氏身受九伤,现亡命法国。
无人不景仰的师复(Sifo,1884—1915)。
像怀疑者那样思索像信仰者那样行动的大杉荣(S Osug,1885—1923),在理论上是将克鲁泡特金与斯丁纳两人调和了的;而在行动上他又显出了巴枯宁所特有的风格。他无疑是东方的第一人,虽于一九二三年被日本政府谋害,但他的印象至今尚为人所宝爱。
安那其主义的美人伊藤野枝(Ito Noc),著作丰富,与其夫大杉荣同时殉道。
在绞刑台上殉道的古田大次郎(D.Furuti)痛陈:“我的眼前燃着灼灼的光辉,我的心里却结了很厚的冰层,露么,一滴都没有了,同志哟!在这心已干枯了时候,难道我的眼也同枯了么?
京城之夜——三月从北面山袭来的,北风般的严酷的余寒尚不能冻灭我们的强烈的火焰。
两人的握手呵,在黑暗中烧燃。
噫,生离么还是死别?”
之所以这么不厌其详地抄录,除了资料珍贵之外,我更看重巴金对他们的评价,每人均言简意赅,直陈要点,如果追踪巴金的思想轨迹,这些人不应当轻易放过;如果写一本安那其主义思想史,巴金其实已经提纲挈领地梳理出一个很系统的线索了。对于“安那其主义者”,在这部分篇首,巴金也表达了他的看法:
“安那其主义者”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名词哟!我曾有机会接触过一些欧美的安那其主义者。我爱他们。因为他们体现了安那其主义的美丽。
我爱安那其主义,但我也爱安那其主义者。
安那其主义者来自民众中间,而且在民众中间。在过去在各国的绞刑台上、断头机上、枪弹下、大刀下,我们都可以找出安那其主义者来。在文学家中,科学家中,哲学家中都可以找出安那其主义者来。为自由而奋斗,为正义而牺牲,肩着解放人类的使命,勇敢地去战斗,去就死的是安那其主义者。
安那其主义者在那里?在柏林的“万国工人协会”(第四国际),在安士潭“万国青年安那其主义者联盟”,在法国、德国、奥国、西班牙、葡萄牙、挪威、瑞典、美洲各国以及日本……的各种“安那其主义者联合会”与工团。在意大利、美国、波兰、保加利亚、阿根廷、日本……等国的监狱中,在赤俄的堡垒中和冰天雪地的放逐地上。
我一旦想起安那其主义者的时候,我觉得在我的胸膛里所鼓动着的不仅是我一个人的心,而是无数人的心,我的同志们,我们的殉道者的心。他们的心居然逃出了冰天雪地的放逐地和人间地狱而跑来和我的心相合了。
这段话是巴金何以信仰安那其主义(无政府主义)的内心独白。1930年,巴金还写过一本《从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的专著,而此时他又是一位创作力旺盛的青年作家,在安那其主义者李芾甘与作家巴金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固然,巴金从不认为他的小说是主义的宣传,然而,他小说中又有没有安那其主义的影响和精神呢?这都是非常值得探讨的话题。
“芝加哥殉道者”是该书的第三部分,巴金曾写有长文《芝加哥无政府主义殉道后的四十年》,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他还关心这一事件和其中人物的命运。巴金的小序同样是一篇重要的集外文:
因一八八六年五月四日草市场工人会议中的一个炸弹引起了一个大冤狱,法官受贿,警吏枉法,芝加哥资产阶级全体动员,其结果毁灭了五个安那其主义者的生命。我们的同志,司柏司、柏尔森司、斐失儿、恩格尔、林格,为劳动阶级谋幸福而牺牲了一己的幸福,勇敢地身死在绞刑台上(林格在狱中自杀)。可比之于耶稣之钉十字架,苏格拉底之仰药。像这样以至仁至勇的态度而就死刑的,古今来究竟能有几人!
又过了六年,伊立诺瓦省新省长在一八九三年重查本案,才发现法官的阴谋,替被告雪枉,并且把尚在监狱中的斐尔登、失瓦伯、尼伯三人释放出来,但我们的五个同志已经荷着充满天地的荣光而长逝了。
然而我们在这里并不是来痛哭的,我们并不是来哀悼我们的死者。我们是来表示我们的敬意,表白我们的爱情。因为我们爱他们。如果有谁看了这些图画觉得眼泪快要流出来的时候,那么请来听我们的死者中的一人(柏尔森司)在临刑前所唱的歌:“到我的墓前不要带来你们的悲伤,也不要带来眼泪和凄惶,更不要带来惊惧和恐慌,当我的嘴唇已经闭了时,我不愿你们这样地来到我的墓场。”
俄罗斯冰天雪地的恶劣环境,沙皇无比残酷的专制统治,与革命者克服困难、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追求众人幸福的事业的热情和勇气,始终打动着巴金。他曾反复写过《俄国虚无党人的故事》,并且还写过《俄罗斯十女杰》《俄国社会运动史话》两本专著,对这些人的事迹都有全方位的介绍。《过去》的第四部分《俄国革命党人》,刊印了包婷娜、苏菲亚伯罗夫人斯加亚、妃格念尔、布列斯科夫斯加、司皮利多诺华、巴尔马雪夫、盖尔书尼等人的肖像,巴金曾数次写过,这部分前面的小序中,巴金再次表达了他对于这些不惜生命争取自由的热血青年的敬佩:
谁知道俄罗斯是一个富于革命思想和行动的园地,在这些地上生满了最美丽的花,这便是“爱自由重于生命”的俄国革命青年。
抛锦衣,弃玉食,身着褴褛的衣服,脚穿农民的木鞋,离开了华丽的家庭,辞别了亲爱的父母,去尽力于解放民众的革命事业。在历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抱着坚强的信仰,以至诚博爱之心走上革命的祭坛与断头台上的露水一同消失了。在思想上他们中有的是安那其主义者,有的至少也是和安那其主义者很接近的。在行为上他们完全是古代的圣徒。
我们一天在诅咒别人,在谋个人的安全,在争个人的利益,在发展个人的爱憎,从摇篮一直到坟墓,这其间我们总是为着自己。
而那些人呢?他们在爱人,在奋斗,在灭亡,只为的是想使世界变得更好一点,人们生活得更舒服一点。
这样,我们立在十九世纪末叶和二十世纪初年的俄国革命青年的面前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们从此都可悔改了罢!
在这里我所介绍的虽然只有几个人,但从这几个人中我们可以看出那他们的无数的同伴的面影来。
俄国革命青年是不朽的了!
同样的情感,在这本书最后一部分巴金把它献给他称之为“先生”的萨珂和凡宰特,熟悉巴金思想历程的人,都知道他们对于巴金的重要影响,巴金在前面的序言中满含深情地写道:
萨珂、凡宰特已经死了两年多了。然而他们的话语在至今还留在我的脑际:
“你们的休戚相关果然会把我们从地狱,从刽子手的手中救出来么?它果然会把我们送回我们所爱的人们那里么?把我们送回到阳光,到自由的风,到生活,到我们的奋斗么?
“我们现在不知道——不过我们明白如果我们回来了,我们绝不会像一个忘恩的人,胆小的人的样子而回来;如果我们死在电椅上了,我们的感激也要和我们死在一起的。我们的思想是:不自由,毋宁死。”
我们的同志是毫无遗憾地死在电椅上了。
他们像其他的安那其主义者一样以伟大以自尊以勇敢而生,又以伟大,以自尊,以勇敢而死!就在电椅上,就在临丧命的一刹那间,他们还表示出来他们是为真理,为正义,为人类而死。这样他们的一生真正算是完全的了。在生,他们是生活得像一个堂堂的人;临死,他们又死得像一个堂堂的人。难道在弗勒、赛叶、罗威尔、柯立芝那类人中,我们能够找着一个这样的人吗?那么究竟是谁胜利了呢?
凡宰特自己曾经说过:“如果不是为了这些事,那么我会在街头巷角咒骂别人,这样地过来一辈子。我会死亡,不被一个人知道。现在我们并不是失败的了。这是我们的胜利。我们一生从来不曾希望到会做出这么多的宽容,正义,人间了解的事来,像现在我们因了一件偶然的事变而做的。我们的言语,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痛苦——算得了什么!而要杀害我们的性命,杀害一个好的鞋匠和一个穷的卖鱼者的性命——那就是一切了!最后的时间是属于我们的——那苦楚就是我们的胜利!”
我相信这会成为历史的判决!
巴金的这些热血文字,均不曾收入《巴金全集》,我想新版的《全集》,不妨将《过去》增补进来,与巴金编辑的几本反映西班牙斗争的小画册和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画册放在一起。
然而,在深夜抄录这些文字时,我在想八十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社会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足以让八十年前的人瞠目结舌了。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又似乎没有变化,对比一下,有时难免觉得人的思想意识,还在原地踏步甚至更趋保守。人类争取自由、平等的美好愿望和重任,想来恐怕也任重道远。处在一个消费社会中,在一个娱乐占精神主导的时代,巴金这本画册所表现的一切,与今人又似乎相距甚远。我甚至想没有几个人还会对革命、献身等这样的东西有哪怕回头一顾的兴趣吧?我们这个时代充满了个人的小悲欢,与巴金和他所敬仰的那些人所追求的“为自由而奋斗,为正义而牺牲,肩着解放人类的使命,勇敢地去战斗……”的理念正相反。固然,“小悲欢”是生命实在的组成材料,但有时候,过分执着于此,它又是不是我们自设的囚笼呢?孤独、孤僻、冷漠等时代病是否也源于此呢?此时,巴金画册中所描述的那些人生事迹,虽未必都是我们的榜样,但未尝不是另一种人生的参照。
从另外一方面,我又在想,巴金还是幸福的。他有这样一些他景仰的人,不说是他的偶像,但这每个人都代表着一种价值观,他能够吸引热血青年的巴金,让我看到了巴金一代人内心中是有价值选择的。而我们呢?是不是更多的是利益的选择,而不是价值的判断、精神的抉择。从这一点来讲,我没有任何理由,让这本书和它所表达的一切轻轻地就变为“过去”。
我记得前不久在一次会议上,见一位教授读了几本苏俄的书,就在大谈如何如何的时候,我轻轻地提醒他:巴金那一代人早就接触到这些史料并在思考这些问题。他断然说:恰恰巴金他们是错的……我不知道他看了多少文献作出这样的结论,但没有争辩什么,只是再次提醒他:对于历史和前人的判断不要这么自信,古往今来,这种自信曾让多少聪明的人变得那般愚蠢啊,对此,我就不用多举例子了吧?巴金为这本书写的序言似乎总在提醒我:“过去”并未过去;“过去”通常也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般简单。
2013年11月17日凌晨于竹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