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青果!”Jenny在宿舍窗户下狂喊,把青果从梦中惊醒。
“唉——”她马上朝窗户方向答应了一声,知道Jenny又有什么好事情要说,不是哪个系有舞会就是有什么热闹的事情,真是十处敲锣九处在,没有她不去凑的热闹!得,觉也别睡了,她睡眼惺忪地从床上起来,穿着粉红色带小绣花的确良睡裙,快步走到窗口,没好气地冲下面喊:“小声点,没看见人家都在睡觉吗?”
“还睡啊!你就睡死吧!你看看谁还在睡觉?都几点了?”Jenny在楼下仰着脸,身上穿着镂空绣花白亚麻布立领小短袖,下面配自己缝的齐大腿鲜红色百褶短裙,戴着同样鲜红色毛巾布做的帽圈,瞪着眼,急得挥手舞脚。
青果见了“扑哧”一声笑出来,回头扫一眼,同屋张红的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空无一人。她忙把枕头下的手表掏出来,一看,哟!可不是嘛,都3:00了,怪不得!她向下招手:“上来!上来!我还没穿衣服呢!”
没一会儿,“噔噔”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来了,就听“咣”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Jenny涨红了脸,气冲冲地进来。青果正把一条牛仔裤往上拉,笑骂:“轻点行不行?别把你的武术腿踢在我们门上,看把我们门踢个洞!”
Jenny冲进屋,把头上的帽圈摘下来往青果床上一扔,一歪身倒在被子上,笑说:“你个懒人,没见过你这么懒的,除了床你没别的地方去了?你就长在上面吧?!”
“你真是,管天管地,还管人家睡觉!”青果一边系衣扣,一件浅蓝色圆翻领细布短袖,领口有橘黄色小绣花,一边看着她问:“又有什么事情?看你忙的,你就是个‘无事忙’!”
Jenny猛地翻身起来,大眼睛闪着光:“中文系的人在食堂贴了广告呢,今儿下午翠湖公园前的小树林子里,美院的人在那里搞展览,你还在睡大觉,人都跑光了!”
“是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没看见通知?”青果听了也兴奋起来。
Jenny又往后一躺,撇嘴:“你看见,等你看见黄花菜都凉了!人家都贴了两天了!”
青果赶紧蹬上麻绳编底、红色帆布面凉鞋,见Jenny穿着一双黄色塑料拖鞋,就问:“你这帽子裙子倒对,你那双红的鞋呢?”
“断了!昨天断的。”
“我说你吧,就是个铁脚!什么都不够你作的!武术脚!”
Jenny一欠身,拽着她一只手起来,说:“快走吧,就你啰唆!”
两人骑上车就往校南门去。这翠湖公园就在校南门外,只需五分钟,被N大的人叫作后花园,建于“文革”期间,当时的军人们在路旁密植白桦树,现如今已森森然一片。六月下午的太阳明晃晃,照得人眼花,好在还不算闷热,不过两人还没到校门口,脸上都冒小细汗珠了。一出南校门,跨过马路便是直通翠湖公园的林荫大道。青果一进林荫大道就大呼一口气,就听Jenny在耳边大声说:“哎——青果,快看!就在那里!”
青果顺她手看过去,远远见左手边白桦树林子里,两米来高的白布把林子围了起来,足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林子里人头攒动,人声嘈杂,一队队的自行车穿进穿出。围子口向着马路,门口横七竖八堆满了自行车。Jenny见了急得叫:“晚了!晚了!”
两人忙忙慌慌把车子扔在围子口,Jenny等不及青果把车锁好,拽了她就往场子里跑。
场子里挤满了人,围口处设有大案子,一群衣着时髦的男学生聚集在那里,老远就看见这伙人与众不同:他们留着长发,蓄着胡须,要不就秃瓢,远处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军绿色和黑色。T恤,牛仔,带兜军马裤,大头军鞋,有外语字母的鲜艳棒球帽跟他们的主人一样在树林子里招摇,他们各个不是嘴叼着烟就是手拿着啤酒瓶子。青果心里想,美院的人就是不一样,他们站在那里就一个离经叛道文艺范儿,不像这林子里她们学校的人,更别提T大理工科的人了,瞧那一片一片的确良白衬衣和眼镜片子的反光,不用猜就知道准是他们。
闪着阳光的白桦树叶在人们头顶上哗哗作响,画就挂在下面笔直的白桦树上,一棵树一幅,一些画热情似火,红、黄、蓝、绿,有点凡·高的样子,大笔触,大块颜色,画着风景;另一些沉稳、严肃、黑蓝基调,画的是西藏的人物和场景。下午的阳光穿过树叶洒下来,在画上跳跃,让每幅画看起来更加色彩斑斓,光彩夺目。人们挤在树间,擦着汗,谈笑着,踩在树下的杂草和陈年落叶上,尘土扬起来,薄薄一层弥漫在空中,被透过树叶的阳光变成一束束尘埃光柱,交叉穿射在林中,整个林子像是笼罩在光光点点的迷阵里。林中的空气有点发闷,带着些微尘土呛鼻味儿,再加上树林里特有的腐叶味儿,杂草和树叶的清香,还有人们身上的汗酸味儿,一个场子像罩在闷热的纱帐里。青果拉着Jenny一棵树一棵树地看,她恍惚起来,觉得似乎穿梭在一个离奇的梦境里,不对,应该说画里,那幅著名的印象派名画,记得那画里艺术家和众多人物在林子里悠闲取乐,好不快活,今儿这也轻松热烈,她擦擦额头上的汗想。
林子深处,一个蓄着齐脖子长发,戴白色塑料圆眼镜的男子,站在一个树墩上,清瘦的一张脸跟他的白短袖衬衣一样苍白,正挥手朗诵,声音又尖又细,他的周围围满了人。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那是十多年前,
我沿着红色大街疯狂地奔跑,
我跑到了郊外的荒野上欢叫,
后来,我的钥匙丢了。
心灵,苦难的心灵,
不愿再流浪了,
我想回家
…………
两人走到围观的人群外面,听他朗诵。Jenny说:“还真有人在这里表演啊?这不是梁小斌那首有名的诗吗?”
青果点头,转身不远处见李心和他们宿舍的老王、小张、小谢、小周正站在一幅西藏人物画前讨论,李心穿着白衬衣、牛仔裤,站在一堆人里,就显得他又高又瘦。她拉Jenny走出人群,走到几位同学旁,冲李心说:“好啊!有好事情也不告诉我,就你自己跑来玩儿的?要不是Jenny,我们怕是看不到这个展览了!”
“你自己想想这两天都干什么了?我连你影子都没见着!”李心嘴角露出了一丝儿笑意,他脸色苍白,深褐色的头发干涩支棱着立在头顶,一双细长的单眼皮三角眼睛略往里眍,带着点儿倦意,这会儿因见了她,闪着光彩。
青果想想,是的,有两天没去上课了,一直在看一本新书,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昨天看了一天,没去教室,昨天晚上在床上又再翻翻某些觉得精彩的段落,搞得晚了,今儿早上没起来,就又没去教室,可不有两天了。她冲他笑着点头:“回头再告诉你,我这里有本新书。”
老王在旁边冷不丁阴笑问:“什么书?这么神秘!准是三毛之类的。”
青果瞟他一眼,冷冷打量他脑门子上厚密油腻的头发:“三毛不错啊!你干吗不喜欢人家?”
“我没说她不好啊,我正喜欢她呢!”老王狡黠一笑。
“放屁!瞧你那德行样儿!”青果笑着照着他的脸就甩出去一句不客气的,老王的脸唰地红了,张嘴还要说什么,见李心和其他几个人都忍着笑,又咽回去。
Jenny忙在中间打岔:“不要讲书的事情了,看画还不够你们忙的?”拽了青果一下:“走,我们到那边去看看,看谁是那两幅画的作者。”青果回头冲大伙儿笑,脚不沾地被她带走了。
一路往围子口大案子走,Jenny一路喊:“真受不了老王,一副小人样子!你真是的,生的什么气?要都这样还不给气死了!他不就嫉妒嘛!淡着他就够他受的了!”老王是班里的党支部书记,所谓德高望重、社会经验丰富之人,可青果跟Jenny就是不待见他,难怪他每见她俩就酸言酸语。
出口处那张大案上放着大大小小的各种墨瓶、墨盒和毛笔,好些美院的人各自拿笔,蘸了墨往白布围子上留言。那白围子已经被画得哪哪儿都是了,很多人就直接在上面画了他们的画,有写书法的,有留诗的。很显然这些留言者有的是老师,或者市里面的画家,但最多的还是同学。
Jenny抓过一支笔,笑着说:“我也来签名!”
青果笑:“好啊!你看人家那些人龙飞凤舞,那叫书法,瞧你那字!你可永垂不朽地落在人家的白布上了!”
Jenny昂头笑:“我偏落,偏落!”
没想桌子后面一个美院男生突然接下她的话茬儿:“没关系,没关系,尽管画,尽管写!写什么都成。”
Jenny马上感激地看看他,扭头冲她的伙伴说:“青果,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其实刚才她俩大叫大笑地,惊动了桌子后面这个美院男生。此人的头发几乎长到肩头,一身军装,只没有领章帽徽,挽着胳膊。他站在桌子后面打量这一黑一白两人,琢磨这俩女孩儿必是N大的,要不就是T大的?就见皮肤白皙那位一双黑眼睛波光流转,一副不屑神情;她抬起雪白的胳膊,抹了下额上的细汗珠儿,香汗习习,隔着桌子似乎都能闻到;薄薄尘雾里,光斑在她脸上身上跳跃,一张小圆脸在阳光里晶莹剔透,仿佛她周身都散发着温柔的光辉,连圆衣领上菊黄色的小绣花都在发光,她周围的一切都变模糊了。我不是眼晕吧?这是谁啊?怎么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不动声色暗吸一口气,一大口混着杂草和尘土味儿的潮湿空气吸进鼻子。
俩女生谢过他,蘸了墨,举着笔离开桌子,走到一处有空白地儿的围子跟前,Jenny挥笔就在上面歪歪扭扭写:“青果不让留言我偏留!”想一下,又抓过青果手中的笔写:“She can‘t smother me!”
“好啊!抢我的笔!岂有此理!”青果大叫,她正要往白布上写点什么。
Jenny两手一摊,无聊坏笑:“没办法,我的笔没墨了。”
“这里有墨,这里有墨!”身后一个悦耳男声让两人都吃了一惊,一回头,原来那位美院男生就站在她们后面,手里举着个大墨瓶子。
“谢谢!谢谢!”Jenny又惊又喜,很显然没想到他会跟了过来,还给她们送来墨。
青果这才认真打量他,中等个儿,二十五六模样,一双浓眉横卧在一对又长又大深棕色单眼皮眼睛上,眼眸清澈明亮,眼角上挑,浅褐色皮肤光洁无瑕。见他温和地正笑着端详她,便抿嘴笑了,嘴角旁一个小梨涡冲他闪了一下:“谢谢了,别理我们,她在这儿捣乱,别浪费了你们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