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青果在林欢的大床上醒来,一眼看见桌上多了台九英寸的日立黑白小电视。“哎!你哪里弄来台电视?昨天晚上太饿了,光顾吃了。”青果又惊又喜。
“是光顾吃吗?还干了别的吧?坦白交代!”林欢把脑袋伸她跟前。
青果伸出胳膊搂了他脖子,笑着在他耳朵边说:“都是你坏,看我那么累你都不同情一下。”
林欢把头埋进青果的睡衣里,嘟囔:“青青,还要怎样同情?一早上都没有叫你,让你睡。”
青果推开他,伸手把电视打开,“很清楚哇!”
“昨天你不在我回家去了,看见家里淘汰这个,就搬到这里。我妈一见我就数落我不回家,她一心疼就给我烧了一大锅红烧肉……”
“好啊!昨天的肉都是你从家里拿来的,不是你烧的,我说那么好吃呢!”
“我妈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就故意多烧了些,说让你多吃。”
“你替我谢谢你妈妈!”青果说得有点别扭,她还没见过他母亲呢。
两人坐在桌前边吃饭边看新闻,青果开始讲昨天在北京的事情。不过她没提陆华,很自然地把陆华的事情一句就带过去。
“你怎么没提陆华啊?他没有特别照顾你吗?”林欢盯着她问得意味深长。
青果瞪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应该知道。我又不是个傻瓜,是个男人都知道,他没有企图对你那么提携干什么?其实这跟我无关,追你的人越多越好,说明你有魅力啊!你是不是很得意他那么看重你?”他心里早就不舒服,故意没陪她去北京,他不想给人一个小气男人的印象,可昨天一天他的心都随她去了,一整天一个人在家里生闷气。陆华他是了不起啊,他是我们这些人的领袖,我这样一个刚毕业无名小人物怎么能跟他比呢?他可以起各种由头勾引女孩子,展览啊,研讨啊,交流啊,聚会啊,什么时髦来什么,这不写书啊,就是再聪明、再清高的女孩子都受不了他的诱惑,瞧,青青屁颠儿屁颠儿就去了,什么啊!谁不知道他净玩儿的骗人小把戏,看看,傻青还说不得。
青果听了他的话,气得把碗摔在桌子上,嚷:“你这是什么意思?就像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有什么权利这样说我?我是你什么人?”说完委屈得眼睛都红了。
见青果急了,林欢低了声嘟囔:“我没有说你什么啊,干吗生那么大的气?我知道陆华比我强,我也没说你什么,你用不着发这么大的火!既然不是什么敏感的话题,你急什么急?”
青果听见他嘟囔,越听越气:“你还要怎样才算没说我?你对我有一点儿信任吗?有一点儿尊重吗?你既然这么认为,我走就是了!”喊完,她站起来就收拾包,把衣服、稿子胡乱地往两个包里塞,一只手提一个,抬腿就往外走。
林欢一时蒙了,开始恨自己,可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让她息怒,眼见着她收拾东西,就要出房门,一伸手搂住她的腰,大喊一声:“青果!”立在她面前。
青果把一只包扔地上,空出手想掰开他的手,嚷:“你不要拦我,我懒得见你,算我白认得你了,你让我走!”嚷完就踢他。
林欢不仅没有松手,干脆一把将她抱起来,甩到床上。
青果气得大叫:“你个流氓!”喊完她蹦了起来,抬腿就走。林欢急了,跟着她也往门外冲,霎时两人都冲到了门口,眼看青果就要拉门,林欢伸手摁住,青果还拉,林欢大叫一声“青果!”一头撞在门上,等他转过身,就见额头上渗出了血。
青果一时傻眼站在他面前。
林欢红着眼,喘着气大声喊:“青果,你要把你的话收回去!你没白认得我,我们刚结婚!我知道我也许配不上你,所以你就不把我当回事,可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他一口气噎住,泪水顺着眼角就流了下来。
青果顿时两眼溢满热泪。
两人都愣着,林欢额头上的血穿过他浓厚的眉毛,眼看就要流到眼睛上了,她扔了手里的包,伸手从门背后取了毛巾给他擦。
林欢抓过她的手颤声喊:“青青,你不走了?”
青果心里一酸泪掉了下来,抬手给他擦血,哽咽道:“你为什么要去撞门?你傻啊?看你,血流了这么多,使那么大的劲干什么?今天你要存心气死我啊?!”
林欢喊:“宝宝,我刚才是被你逼急了,就顾不得了。”
青果一下抱着他的身子,哭出了声:“欢欢,我心里只有你,你不要那样想我……”
青果让林欢靠在床上,在他撞破的地方贴了一小片卫生纸,这才站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端了出去。屋里林欢打开电视,刚看一会儿,青果甩着湿淋淋的手回来了,他兴奋地喊:“青青,快来看,有意思。”
青果问:“能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这些个电视。”
林欢急得招手:“过来,过来。这是你在北京遇到的唐人他们搞的片子,很不错哦!”
青果忙坐上床,见小屏幕上正演着黄土高原的风景,一会儿镜头转向奔腾在干裂黄土山坡中间的黄河。一个庄严、浑厚的男中音在里面说:“黄河,中华民族的摇篮……”她兴奋地大喊:“叫什么?叫什么?”
“《大河之殇》,一群北京的所谓文化精英搞的,领头的就是唐人。”
“昨天唐人跟卫东方两人就待了一会儿,说要去电视台,他们在搞这个啊!”青果大叫一声。
电视屏幕上开始讲中国灾难、痛苦、封闭的近代史,现代史,中国古代辉煌文明的衰落。她又喊:“哎呀,怎么都是这个调调?怪不得叫《大河之殇》。”这种调子不奇怪,“文革”后,全中国掀起“文化热”,后来变成了“寻根热”,从流行的小说到流行音乐、电影、绘画,再到全国的报刊纸杂志,广泛讨论什么是中国人的东西?中国文化的根?现在应该建立一个什么样的精神文化?前些日子大红的电影《黄土地》,流行的“西北风”,小说《红高粱》都说的是这些事情。
林欢瞄着电视说:“要说寻根,我们画画的搞得最早,他们不过从文字上、理论上提纲挈领地总结就是了。搞成片子还是头一次,这影响力得有多大?一幅画再没有这个效果。”
青果眼睛一亮,往床下溜。林欢伸手就拉她,“青青!”
青果回头说:“一刻都离不得,这怎么行?”
林欢笑:“我怕你漏了好段落。”
她摆了一下头,滑下床,跑到门边,打开书包把昨天从北京带回来登有子圆画的那张《中华美术报》拿出来,丢在林欢的脑袋上,说:“昨晚上回来就想给你看的,见了你就没了魂,今天我们又吵架,更没机会了。”
林欢打开报纸正要看,听青果一说,扔下报纸说:“什么报纸,什么故事通通都不要紧,你才是最重要的,吵架也比看这破报纸要紧。”
“你说什么?你还想吵架啊?”青果揪住他耳朵不放手。
林欢歪着嘴喊:“不敢,不敢,再不敢了,青,你饶我,哎哟,痛死了!”
青果松了手,笑道:“好好把报纸读读,读完了跟我汇报!”
“是!”林欢把那张报纸又抓过去,读起来。
电视里《大河之殇》的上半部已结束了,开始演广告,一台台的洗衣机从荷花池里升起来,然后一个女声在旁边念:荷花牌洗衣机……舒缓动听的音乐响起来。青果笑着喊:“哎呀,我每次看到这个就忍不住要上厕所。受不了,受不了,我得走了。”甩门出去了。
等青果回来,林欢把报纸摊在床上,意味深长笑吟吟地伸手就拉她。青果坐到床沿上问:“怎么样啊?看完了?”
“要听我讲真话吗?”林欢眨了下眼。
“说!”
林欢笑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坨——屎!一坨干屎!”
青果“扑哧”一声笑倒在他怀里。
林欢也笑:“真搞不懂这些搞理论的,我怀疑他们懂不懂画?就这样大便干燥的画还说了这一大版。老米怎么会这样呢?我一直觉得他很懂画的,怎么说话这么失水准?”
青果把在北京听来关于老米和子圆的故事说给他听,又专门讲了一下德拉和陆华之间的故事,大侠以及北望群体在东北和北京的故事,林欢皱着眉听着,半天没说话。
电视上的广告完了,《大河之殇》的下半部开始了。画面上出现了大海,从郑和下西洋讲起,讲中国历史上一次次如何走出去,和西方交流。最后,那位男中音的声音已经变得非常的激昂,听见他喊:“让我们拥抱蓝色吧!让我们的胸就像这大海一样广阔,我们的明天,我们的未来就在这蔚蓝之上!”
“天,他们要逃离那些痛苦的黄土地跑到海上去,建一个海上的文化!真不知道他们在鼓吹什么?”青果瞟着小电视,嚷起来。
“哎,你也不要这样说他们,求变求新的心态还是要理解,我们都有这样的心,不是吗?当务之急是和世界同步。突然间门开了,我们被关了三十年,人家在什么地方?我们在什么地方?能不叫中国人着急吗?这不流行的说法’和世界接轨‘。”
“那再急,自己的历史也不是想扔就扔得掉的,开放不等于都扔嘛!都扔了,我们还能剩下什么?我们连中国人都不是了。”
“你还是太认真了,说你没有出过校门吧?”
“你才出了几天啊就来说我!”青果白他一眼。
“对了,没几天也是出了。”林欢拍了下青果的头,觉得她太单纯,这些人也许并不相信他们自己说的,关键的是要付诸行动,“文革”的东西不去掉什么也不要讲。他抬了下青果的下巴:“你不是讲了很多这些人的故事吗?他们的手段和动机未见得就怎样,但结果却是好的,起码他们可以起到一个破坏体制的作用。”
“嗯?”青果不以为然地挑了下眉毛。
林欢说:“这几年为什么有这个文化热?为什么大家都要去寻根?是因为过去那一套再没人相信了,人们突然发现其实什么都没有了,过去信的,过去以为的真理都是虚的。大家最热切的是要找着安身立命的东西,我们这个国家、民族安身立命的东西,还不仅仅就急着想跟世界接轨的问题。”
青果听了点头,记得去年的全国美展有一幅得金奖还是银奖的画,叫作《民族魂》什么的,就画个陕北老汉站在黄河边,就是一个高大全形象,跟“文革”的工农兵没什么区别。难道一个陕北的农夫就是我们中国人了?还民主魂呢,他就代表了我们中华民族、中国文化了?确实这些日子流行的所谓第五代导演们搞的那些《黄土地》、《红高粱》都是这个味儿。
有没有搞错?我们中国几千年文化不是陕北的农夫和黄土地!那些寻根的一寻就寻到那里去了,现在更甚,这子圆的画,所谓黄土地痛苦情结,居然被拔高成新时代的精神。她朝林欢说:“我就觉得好笑,现在精英们太过分,他们寻根寻了半天,发现中国就这样不堪,还就由此把我们的过去都给否了,他们还自以为是大众的指路明灯呢?!”
林欢笑:“你就是看问题片面,虽然我不一定赞同他们的观点,但是陕北黄土地总比红光亮强,比革命理想、比无产阶级工农兵更代表我们中国人,起码他是我们自然的中国人吧?”其实几年前当文化热潮时,林欢一直很关注,他认为现在大家在找中国文化的根,没什么不好,找着找着就找着了,这也不是一代两代人的事情,现在这一代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谁知道过去的中国人是什么样子?不可能一下子就都找回来,人们在反思,在清除“文革”的东西这就是好事情,不过他从来没有热情地介入过,他更专注在画画儿上,当他发现身边画画儿的忽地都变成了深邃的思考者或哲人就哑然失笑,看着人脸红脖子粗地争论哲学,他时常退避三舍,深觉自己不是个时髦的人。
青果一撇嘴说:“你不要说这么多,我知道你一直都若即若离,我早就看出来了!”
“青青,只有你懂我,而且你也不是那种追时髦的人,你的昆德拉的书里说的什么?对了’媚俗‘,’媚俗‘之人。”
青果笑:“你知道我是个没用的人。”
“宝宝,我为什么一看见你就那么喜欢?”林欢抓过她的手放到唇边轻吻,“因为你老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这个要了我的命。”
一句话说得青果笑了。
林欢立起身拉青果起来:“天要黑了,我们今天去哪里吃?我们去外面吃去?”
青果狡黠地冲他眨了下眼:“我们去N大的朝鲜小馆怎样?”
“好啊,在这等着我啊?你还真要回去?我这里撞破了头都不行?”林欢瞪了眼问。
“欢欢,你知道我早上起不来,太痛苦了。”青果摸了下他的头。
林欢把她拉向自己,头埋在她脖子窝上:“宝宝,你用了什么魔法,让我离不开你?我一想到自己在这里独自过夜就想去撞墙,我们刚结婚7天啊!你让我怎么过今天晚上?”说完他生气地一仰头倒在床上。
青果挨身坐在床沿上,拿手抚摸他的头,心里一阵阵发酸,从小看《红楼梦》,原想曹雪芹还泪之说荒谬,没想他讲的是实话,爱了一个人就这样伤心,这些日子为他时常都觉得撕心裂肺的,原来怕陷进来,就是这样了。
突然林欢翻身起来,脸对着她,神情严肃,半天话才冲出来:“青果,我爱你,我爱你!我这一辈子都爱你,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
一个小时后,他们挨着坐在朝鲜小馆子里,手拉着手。青果看着他,虽然额头上还沾着小片卫生纸,但是他的脸还是那么英俊,一双长眼,明亮的眸子闪着光。青果不禁抬手摸了下他受伤的地方,说:“欢欢,你不要让这个地方沾水,听见没有?”
林欢两手抓了青果的手放到唇上吻着,说:“嗯,嗯,遵命。”
“还有不要每天来看我,一个星期一会儿就过去了,听见了没有?”
林欢直摇头:“做不到,做不到,我要太想你我就来,你不要管我,我也不会听你的。”
这时菜上来了,他们点了常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