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已经没自己的课了,朴宏远也无心回家,穿过空荡荡的操场做了一番干巴巴的思想斗争。不就一年嘛,万一还算顺利的话,明年下半年不就有资格接手一个簇新锃亮的高一新生班了嘛,大展鸿图之前也得牛刀小试不是?试验田就试验田吧,小白鼠就小白鼠吧,这或许就是自己迈向一个新生活的开始。再者说,虽然没立军令状,可也算是答应申主任了,这要是再跑回去反悔,显得无能了,索性硬着头皮往上顶吧,顶到明年五月春暖花开、六月鸟兽散,也算功德圆满了。
他就掏出手机打给秦敏,汇报新情况。秦敏听罢非常澎湃,伴随着一片幼童的啼哭声,她朗声大笑说:“加油啊老公!晚上给你炖肉吃!”
这算是很大的支持和安慰了,朴宏远感觉脚步顿时轻快许多,辨识了一下方向就直奔教师办公室而去。
刚到楼下,斜侧里闪出一个女生,朝他招手:“哎——朴老师!”
朴宏远止住脚步,不认识。
这女生长得挺拔白净眼睛会笑,没穿校服,双肩背的书包松垮垮地挂在胸前,看似很多余。她勾动一根食指说:“朴老师,您能过来一下吗,我是11班的。”
朴宏远听说是11班的,就本能地凑过去,跟随着来到一个僻静的拐角处。
女生站定,撩了一把鬓边的头发,有些矜持地说:“朴老师,我想跟您请个假,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想去亲戚家住几天,好了就马上回来。”
朴宏远不由自主地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就问:“你怎么和我请假啊?”
女生笑眯眯说:“您不是马上就要当我们班主任了嘛,我都找您一上午了。”
朴宏远苦笑道:“你们的消息比我还灵通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女生扯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红皮本递给朴宏远,边翻找笔边憋住笑回答:“莫晓晓。”
朴宏远“哦”着接过本子,这是惠林中学的学生外出签字本,他随手翻了翻,发现这个女孩的请假记录还挺多,都是胃必治签名的狂草。朴宏远接过笔问:“你要请假几天啊?”
莫晓晓翻翻白眼,用食指抠着嘴角说:“得个三四天吧,差不多吧。”
朴宏远又哦了一声就签了字,然后认真起来问:“你为啥要住亲戚家呢?你为啥不回自己家?”
莫晓晓迅速接过本子和笔,胡乱塞进包里,懒洋洋地回答:“回头我再跟您说吧,这个嘛,有点儿复杂。”
看女孩要走,朴宏远又追问:“你怎么不舒服了啊?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我大姨妈来啦,痛经啊!”莫晓晓刷地拉上书包拉链,就撒腿跑了。
朴宏远哭笑不得,转出拐角走进教学楼,边上楼梯边想,现在的孩子们啊真是啥都不避讳了,不过,这个莫晓晓的名字怎么感觉这么耳熟呢?
今天是周五,教师办公室里就两人,一个是15班的班主任吴则刚,另一个是他班上的学生,那学生貌似是个班干部,正在低声汇报着什么。吴则刚见朴宏远走进来,迟疑地打个招呼,就让那学生干部出去了。
朴宏远找到胃必治的办公桌,这张办公桌摆放在靠窗的地方,风景通透,采光自然,属于整间屋子里最好的位置。桌面很干净,但除了一小盆文竹已经空无一物了。朴宏远忽然涌起一股子神圣感来,他迟缓地拉出椅子,谨慎地坐上去,双肘平放案头,目视前方,有一种接管一个国家的感觉。
吴则刚见朴宏远坐在胃必治的椅子上,就明白了,哈哈笑着说:“我还以为谁会来,没想到就是你啊!以后可有你受的了,这个11班啊每次给他们代课我都脑袋大!用个时尚词儿,那可是一个神班!”
朴宏远不知道怎么接茬儿才好,干脆惨然一笑。
吴则刚又说:“以后有啥特殊情况咱们就及时沟通吧,怎么说我也多当过几年的班主任,有些专门修理那些差生的手段还是用得上的。”
朴宏远赶紧致谢:“吴老师,我确实没经验啊,以后少不了求教你。”
吴则刚又闲扯了几句,多数是指责胃必治丢下自己的毕业班不管图个人发展,是多么多么的差劲和不负责之类的话。不过在朴宏远听来,倒是饱含酸溜溜的味道多些。吴则刚看对方也不击掌附和自己的言论,就以为是朴宏远还没从接手破班的事儿上回过神来,战友般地走过来拍了他肩膀一下,才长吁短叹地去了。
这下清静了,朴宏远平复了一下心绪,很正式地拉开前任的抽屉,发现11班的全体学生材料都在里面,且非常规整,看来胃必治走之前还是很负责地做了些交接工作的。朴宏远取出厚厚的这叠材料,打算花点儿时间初步认识一下自己的学生,不料,在抽屉最下面还压着一封信,信封上用正楷硬笔书法写着:请十一班新任班主任拆阅。
莫晓晓给门卫出示了外出签字本后,疾步走出校门,左右张望了一下便掏出手机,还没按几个键,就有一辆越野车飞驰过来,在她身边刹住,莫晓晓就笑眯眯地飞快跳上车,扬长而去。
这一幕被一个开车来探望孩子的家长看到,不禁浮想联翩。
这名家长是来给孩子送零食和衣物的,拎着大包小包进了学校,发现是授课时间,宿舍楼不开,想了想就找到教师办公室来。
“……部分学生还是很有潜质的,比如章之林、关宥荷、王聪、谢国萍、李少谦等,都属于是需要不时地鼓励督促型的,有上进心,但也容易贪玩下滑,这些学生的家庭情况也比较接近,条件不错,父母关系也正常。”朴宏远正读到这儿,就听门口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抬眼看,应该是位家长。
那家长很客气地问:“请问高二11班的班主任今天在吗?”
朴宏远赶紧站起来:“啊,我就是,您是?”
家长连忙绽放起笑容,走过来抛下大包小包和朴宏远握手:“您好您好!”
朴宏远拉了把椅子请他坐下,再问:“您是?”
家长满面春风地说:“啊,我姓关,关宥荷的父亲。”
朴宏远急忙哦哦。
家长递烟点火:“来来,知道您抽烟——啊,我不抽我不抽,我一直学不会这个!哈,要不我也陪您抽一个,怎么样,关宥荷最近表现怎么样?”
朴宏远就说:“挺好的,这孩子有上进心,也要强,不过也挺贪玩的,是属于那种需要经常鼓励和督促型的。”
家长激动地连连点头:“您说的太对了!您真是太了解我的孩子了!她在家也这样啊!”
朴宏远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看这家长的样子应该是给孩子送东西来的,也就顺便找老师坐坐,本想打发过去,拿胃必治那些现成话凑数,结果还引发共鸣了哎。朴宏远就只好微笑。
家长也微笑着说:“一直没机会和您坐坐,今天真是太巧了,您一个人在这儿居然也让我给碰上了,咱这可算缘分了!对了,魏老师您那房子住得怎么样?还过得去吧?”
朴宏远诧异道:“什么房子啊?”
家长略一停顿便鼓起勇气说:“就是,就是去年,去年您买了新房,不是我给您找人装修的嘛,我嘛也没啥本事和关系,恰好和一个装修公司有点儿业务往来,就算顺便的事了,也不知道装修的活儿干得怎么样,合不合您的心思,哈哈!后来一直也没去府上拜访,主要是工作忙,总脱不开身,知道您也忙,魏老师您看今天中午咱们……”
朴宏远不能背起这个大锅,赶紧叫停:“您等等!您可能是搞错了,我不姓魏,我姓朴,魏老师刚刚调走,我也是刚刚接手这个班啊。”
关宥荷的父亲被烟呛了一口,懵住了,满面春风瞬间刮了过去,隐约还有点儿铁青,不过仅仅就在半秒钟之后,另一股春风袭来:“啊哈哈!您看看我这是,唉这是!也没搞清楚就乱说一气,您可别介意啊!对了,您怎么称呼来着?”
朴宏远微笑:“我姓朴,是教政治的,接替魏老师的11班,这也是我带的第一个毕业班。”
家长显然明白了朴宏远的暗示,这就是说,过去那个魏老师已经永远地消失,和尚跑了,装修好的庙也跑了,而眼前这个朴老师是讲政治的,是严肃认真的,是要带着自己孩子参加高考的。明白了这样一层道理,关宥荷的父亲略一沉吟,蹩脚地掐灭香烟,就拿起自己的挎包在里面翻找着什么,嘴上同时说:“那以后还得请朴老师您能多照顾下孩子了啊。”
朴宏远摆手:“照顾谈不上,全班58名同学呢,不可能都照顾得到啊。”
家长两只手还在包里翻腾:“是是是!您说的对,谈不上照顾,我的意思没表达清楚啊,其实就是希望朴老师您能多批评教育关宥荷,该骂就骂该打就打,严师出高徒嘛,过了暑假就剩下最后一年了,不能再让她贪玩了啊。”
朴宏远有心结束这次谈话了,他理解家长们的心思,完全理解,毕竟自己的孩子都被托管在这儿,一周才见一次面,不靠学校不靠老师还能靠谁呢?他于是看了下手表,公事公办地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今天您是过来看孩子的吧?他们马上就要下课了。”
家长一听就连忙起身告辞,握手的时候忽然从包里抻出一个信封,塞给朴宏远,连连说:“您别和我客气,您真别和我客气!再见啊朴老师!”
送走了疾驰而去的家长,朴宏远才反应过来,紧张地打开那个信封,发现里面是十张红色的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