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大年初一,我们家都坐了一炕妇女。
她们有磨坊主的女人、果园主的女人,牙医的女人等,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她们都是我妈的女友,每年这天凑来拉呱。
她们总是从评价彼此的新年装开始,谈论命运、生死、贫富,每年的话题都不一样,我称之为“炕头论坛”。有一年的话题是:男人在外面打工,妇女在家干什么;有一年的话题是:过年回家,应该是媳妇下厨,还是小姑下厨;去年的话题是:孩子出国打工,爹妈想念怎么办?
她们说话很用力,常常说得一脑门汗。去年大年初一,就在众人高声亮嗓地大说大笑时,牙医的女人忽然缓缓地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听到这句话时,我看着她。
牙医的女人五十岁,她健硕、红润,头发粗而黑,在脑后束成短短一扎。穿着枣红织黑花的毛衣,戴着白金耳环。按辈分,我叫她“婶”。我之所以受惊,是因为我记得,前年也是在众人说得最热闹的时候,她忽然慢慢地问:“你们不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吗?”
这虽是个疑问句,但意思却是肯定的。那天,她又把“活着”这件事拎出来,摆在众人面前,使喧哗的空气一下子静止了。
说话之前,牙医的女人刚把牙医痛骂数次,而牙医不幸被骂的原因是腊月的一天,他去丈母娘家没买礼物。
“活着有什么意思。”她再次说。
她的悲观和无聊使我觉得有必要给她上一堂心理卫生课。于是大年初一的炕头论坛就有了这样一个主题:感受幸福。
我说:“你怎么有这种想法?你那日子,我们羡慕都来不及。儿女双全,闺女成家立业,儿子学业优秀,我叔老实、听话、能挣钱,又有私家车,是咱村的上等人,你还有哪些不足?”
“我就为多生了一个!你们都一个孩子,我比你们多一个,我得比人家多洗多少衣裳!多买多少洗衣粉!”
我说:“那么,在你的生活中,你什么时候最有幸福感?”
“幸福感?什么是幸福感?从没想这些事。”
“你把你的孩子抚养成人,长成大闺女、小伙子,你有没有一种做母亲的幸福感?”
“那还不是应该的?”
“你做了一桌饭菜,看他们吃得那么香,你不觉得幸福吗?”
“吃完了我还得刷锅。”
我无语了。突然她问:“你有幸福感吗?”
“有。很多。处处时时都有幸福感。”我向她晒了半个小时我的幸福。
比如回到乡下躺在热炕上,幸福;
比如看到儿子越长越帅,幸福;
比如夫妇同去秋游,幸福……
“你们感情好。”她轻轻地说。
我更纳闷了,我叔年轻时,人才溜溜的好。作为一名乡村牙医,他有一身绝活,只是话少,不会甜言蜜语。她刚嫁过来时,也是羞花闭月,我偷偷叫她“十五的月亮”。年轻的新郎新娘,他们的结合是自由的,难道没有爱情吗?
我不能揣度,只知道她说她没有幸福感。那么是她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感还是她身处幸福而不自知?还是幸福感这东西在她,是真没有?要不就是她靠本能活着,而我靠概念活着?为了证明自己有文化,而故意痛苦、故意幸福?
这样想着,我不免后悔和担心:脑子里有了“幸福感”这个词的牙医的女人,接下去会不会不知道怎么活了。
果然,她沉吟着说:“我没有幸福感。不知你叔有没有幸福感。还有俺闺女,她有没有?”爹戴上帽子了。这个冬季的某一天,爹戴上帽子就摘不下来了。
这是一顶难看的帽子。灰白色的毛绒厚布随便缝成一个盆状物,爹扣着它像是顶着一坨豆腐。
此前的六十多年,爹从不戴帽子。无论严冬还是酷暑,爹总是用一颗裸露的头顶着一切。夏天,炎阳炙着他的头皮,耳廓晒成黑色。冬天,爹的头经常被风吹得像一枚松果,而时间的刀锋削着他的短发。
现在他终日戴着帽子。
戴着帽子在墙根站着。
戴着帽子在村路中央走着。
戴着帽子扫院子。
戴着帽子烧火。
戴着帽子喂鸡。
早晨戴,中午戴,晚上也戴的。
这帽子实在不像个帽子,但就是这不像帽子的帽子好像鸡冠子一样,长到爹头上了。
我说:“爹你在外面戴着帽子,怎么在炕头上坐着也戴着帽子?”
爹说:“帽子没地方放。”
我大笑,爹也笑。抓下帽子,抓抓头,又扣上了。
除夕晚上,我除去爹的帽子,为他清理脸上毛孔里的尘垢,发觉爹的脸比我想象的要柔软、温暖,脸上的皱纹比我看到的更多、更深。这些皱纹是一些弯曲的线,密布在爹脸上,使爹的脸显得拥挤和窄小。额头上的线刻得最深、最密,像一幅电路图。我用手指抹平这些皱纹后,吃惊地说:“爹,你这些皱纹里的皮肤怎么都是白的?”
我妈立刻笑不能言,说:“你爹从小就有这些悲悲(方言:皱纹)。”
爹没说什么,抓过帽子放到头顶。
俺村有些人是戴帽子的,多是赵本山那样的帽子。我原想给爹买个赵本山那样的帽子换上,现在看,不必了,爹很适合这个帽子。它那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的样子,使我远远地就能一眼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