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再来
写作意味着不断的颠覆、履新、从头再来。当旧日被消除,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立在起点,写作意味着可怕的牺牲、必要的孤寂,甚至暗夜里的独自号啕。背叛自己和他人,做一个永远的厌世者。短期内,写作者需要必然的热情和冲动,麻木只对于推动惯性有用,但惯性中富含一种毒液。而在相当长一段时期中,热情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冲动更是荒唐而缥缈的烟缕。或许应该遍尝草木。但如果没有天然的心得,做一个学问家也是无用的。许多年来,我一点点地淘汰着自己,在诗与思之间,我想懊悔和沮丧必然真实。可是,在迈向天国的台阶上,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来忘却和返回?一天一天,那奔忙的日子啊,已经多多少少地成为积弊,尽管如此,我们仍是一往无前。在高高的流云之下,倾听长逝者的言语,回忆那刻骨铭心地击伤过你的人之名姓,对每一件小事都做价值的判定,哲人说,生之疲累啊,如影随形。而在我常感惊悸之地,又总是存在那么一些旧日原型。我的确想过要抓住些什么,可是我有时奔跑起来,如有强敌在侧,生命总是无可趋避。最后的救赎或许只来自还原一刻,我告诉你们吧,那变形的虫子,也有傲慢的魂魄,而它以沉寂之塑形,已获不死之永恒。
不识
或许,我该写一部茫然书。刚才,日光已经开始西移了,那强烈的温热之感在悄然退却。而我在缩小,毫无歉疚的年月啊,我为什么总是备感孤寂。不,不,我并不妄想屋子里来什么人,也不寄望于被电话铃声吵醒。在业已经过的那些日子里,我并不否定,曾经有一种惯例就嵌入到了我的生活中,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想不出那人的具体形貌,在貌似虚构的字词中,我写下了属于我们的最大真实,但枯闷的生活一往无前地毁坏着我的记忆。我何曾料到日日如此,我顽固不化地坚持着这个阵地,直到如今。听着,请放弃你的理想吧,请离开宅居之地,请去远方,看望一些陌不相识者,请解除你头上的绳索,请去谈谈恋爱,请去海边潜水。我用了一整个年度来收拾行李;尘灰扑面,装点着窗外的阴霾。这可恶的世界,非为昔日炊烟,非为山林溪水,这宇宙,非为我们所见,这整体性的自大和臆想,非为出师表和请愿书。请睁大双眼,来找寻人世美景,请复制那短暂的轮回。请赴旷野,尽管争议激烈,但战事未发,我们于此度过一生。与那周围的人众,也尽可促膝而谈。为什么不呢?当那未见的来临,我们抽象的能力降低,食物足可疗饥,天地可为枕席,作为过客,我已先此看到漠然和流逝,可是,静静地待在这里,我们为什么看不到草木?那时间标本的制作者在悄然地打着瞌睡,但愿他是识者,因为误解才会带来真正的惊骇……
自我挽救
我把自己的整个人生都用来爱,有时我梦想,那过去的时光已经结束了,当我在清晨的小区里散步,那每一步踏出的都是新的履痕。我把自己整个的人生都视为一次自我救赎,在碌碌无为的前半生,我所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可化为烟云,当我沉醉,连香气都是无形。香气本为无形,当我想起某人,从天而降的寒意使我警醒。但我常常垢灰满面地过日子,是的,大人们,这一切都是无所谓的。我准备读的书已经堆积成山,终我此生,也大致不可能完成的目标是:我成为一个伟大的读书人。所以后来我选择了简洁的法子——我能写下几行字,来代替所有的书吗?至今我已经厌倦了连篇累牍,是啊,如果连一行诗都写不好,我何必成为一个疯狂的说书人。我讨厌自己三十岁前一概的行径,如果我伤害了你们,请诅咒我。有时暗夜里独行,四围空空,道路会下沉,我希望能有一把厚厚的黄土,埋葬我的灵魂。我并不觉得书信能容纳我所有的错谬,忏悔也不是万能的过滤器。当这个清晨,我使劲地退缩,回顾,脑海里旧事翻腾,不远处的中学校里,学生们在伸展肢臂,我多么羡慕啊,他们的感觉还如此灵敏。相形之下,我已成老朽。在茫然的日子里,沿着一条上行的路,走到一条山脊上,低头看着青草钻出土层,我觉得自己的心扉也在破空。我使劲地揪紧了自己的每一丝情绪,但替代物很快来临,我时刻处在遗忘中。我所爱的神,请不要无情地鞭挞爱你的人。可是,面对消逝,我们都做着徒劳无功的努力,即使万物有灵,又怎能复原和重塑呢?我认识一个造型师,他永远在勾勒着局部。他是对的,也许我该从这里学点儿什么……
异乡人手札
如今写诗很难生动,亲爱的,当年我情绪低落时,你在身畔,一切便从那时开端;但后来我们分开了。我非为本心,却颇无奈。今天我记起村前绿树、溪水和内心清流,因为此是早晨,我的破败感早从清晨退回到昨日暗夜,一切都颠了个个儿。我是想啊,我不该写诗来着,因为我没有形象感,异日我对人说,我所以决心改行,也将由此始。可是身在异乡,处处为异客,再没有比诗更适于我们表达的了。管它是什么呢?总是在我无望之时,这几行字词使我没有崩溃。或者不,我自然可以喝点儿酒。我的酒友不出意外,是可以随处找到的。但我的酒量太小,醉态又不堪,又不耐抓心的苦痛,所以还是算了。生活继续,我选择职业或者放弃,时日都很短,直至我现在钻到屋子里,整日里连门都可以不出,但也足以养活自己和一家老小了。这不是我原来的理想吗?哈哈,其实只是梦罢了。虚假!所幸我虽然窘迫,但真没有饿死。现在哪里有饿死人的事呢。不过每逢我觉得自己寒酸,就埋怨或诅咒——生活,我却并不缺乏行动,也常常受累于工作之类。有一天好了,我对你说,我突然就发横财,不是梦,不是抢劫或盗窃,但我有钱了。在人心疯狂的异乡,我看着照片,眼中含泪:当年没有厚衣服,春节那么冷啊,我们只穿着单衣。背后那一片麦地现在早已不种麦子了,只短短二十年,啊,不,整整二十年了,我们从爱到恨,到感情无所谓,一切分崩离析。在这个早晨,我翻开艾略特的《荒原》,真是奇怪,我买下它多少时候了,但从来没有下决心读完,但它真是不错;在这个早晨,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它了——像他所说:一个诗人在自己的时代读者群大与否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每个时代应当经常至少保持少量的读者。真是我的远年知音。我跟你说,我至今还不厌倦做一个文学上的狂徒呢。我想写立体书法,我想穷尽内心镜像,这都没有什么。在我们所想的事物当中,到底有什么真正值得倾尽一生?亲爱的,我们的生是如此古旧,孤寂总是常在,诗歌如何可以生动。我确在常常想着那时,我们的童稚年代,校园里百花盛开,我昂起头,离开村路跑到田畴中,头顶燕子翻飞,白云隐在天际,我何时能够离开故土?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打理好背包的一刻,怎能想到后来……好了好了,我但愿纷繁的岁月能够多几天安定,我想做做学问,研究人的心灵,那抽象的洞府,谓我一生痴迷。你且放心,我没有疯掉,只是连日里多感焦躁。我没有大恐惧,只是不安如影随形。并非只有诗歌是我的镇静剂。有时我出门去,外面喧嚣的世界离我如此近,时代风起云涌。你且放心,我离自己的理想还远着呢。我的删除工作才刚刚开始,我希望减除思想的积弊,所思直抵纯明。啊,不,我何尝不准备建立一个庞大的体系,用以研究我的学问……可我们分别,自感已是路人,我为谁而奋斗呢?亲爱的,请不要封闭你的闸门,在此世,在今生,让宁静的诗泛滥吧,我已成为我的灾害;那邪恶的部分也太重了,我早无力担负。你来,我们说说事儿,是吧,是吧——“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你坐着,所在处无踪,你,即是欲望本身。有天,我终远走,“你不知是你所知,你所有是你非所有”。
一小时
最近睡得太早,所以,作为回报,我六点来钟就可以起床了。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大地,我在谨慎地想着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不,这么珍贵的时间,我也许应该先读一点儿书。我努力地使自己不要过早地陷入杂务,一向以来,对自己内心的珍视使我过于负重了,不,不,这都没有什么,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岁月。我们都喜欢这样的馈赠:尽管世事混沌,但好在总有一部分人是习知我们——彼此的。我想清净真是个好词,当这个清晨,经过一夜的酣睡,我的精力充沛到了顶点,那无比清晰的字迹也是别具意义。可是我真不应该变得挑剔——我昨天还想着,是否要制造一个滤网,筛除那些使人看来郁结的杂质,现在,是窗外的天地一色提示了我——那么好了,请开始工作吧。这是万物的吉辰。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这样的一刻。请仔细掂量,排除非正常的运作,不少不多,只有短短的一小时,万籁仍是静的,我们的心里还未有任何外物直接侵入,是那最恬静的部分在浮动。七点一到,这喧嚣的生活便要正式开始了……天,是一点点亮起来的,红色映在天际,霞光随之四射,如果我是摄影家,也许我会用镜头捕捉这神秘。但我没有摄影家的冒险精神,也拒绝了做一个航海师的职业,否则,站在高高的甲板上看朝阳,该是多么地令人歆羡啊。如果条件允许,或许真该来一次航海远行,带着自己心爱的人,没有困顿和焦灼,无须顾虑日常的种种烦琐;天气还不冷的时候,就坐在晨光里喝喝早茶,读点儿大自然的丹青水墨。啊,不,我想象不到早晨的大海,我只想象蓝天和遥远的天际线。在飞鸟的时代,天空离我们多近啊,天地的接缝处也是细密无痕,在那时尚且没有诗歌,只有禽类的鸣啾。如果我们是鸟,也会宿命般地寻求庇护吗?在这个时代,能坦诚地谈谈诗和清晨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不适
我已经做完了手头所有的事情,在有阳光的正午,岁月正在逐步变轻。我站在异地,可以看到风和归路。我不知道宿命的存在为何物,可是刚才我仍在絮聒,是啊,言辞只是糖衣炮弹,疼痛才可以刺杀灵魂。我看到深藏在自己身体内部的敌人。我把他们一一杀死,但他们复活的速度过快了,只要我还睁着眼,罪恶遂召之即来。这并不是程式化的生活,但十年以来,我写下或者删除,都于事无补。灵感消退了,牛羊归圈了,我只是一个人,在有阳光的正午,私自看着外面的江河奔腾。如果山水变成隐语,古事多向东流,逝者久已不存,那历史的天空何来阴霾与雾散。我盼望自己变成鸟兽,完全不要有思想好了。但鸟兽是麻木的吗?我不知道在山高路远处,气温是否极低,生物盘旋如梦,但雪水无限消融。有时我正从外面回来,屋子里电话响了,夜风吹灭了烛灯,开门的一瞬,我觉得饥饿像一个小神,它捆绑了我,训斥着我,指导着我。阿弥陀佛,我只是一个肉体凡胎,清醒时误入人世歧途,酣睡中一枕黄粱无救。可我还在梦想啊,救赎只是一个过时的困囿;如果万物悲哀,诗成了一根尖刺,它深入纸张,使书籍遍体鳞伤。用不了多久,我们的人也散入各处,那最高的隐秘开始发生,诸如爱和仇恨,都无法挽留;恭贺先生,您终于过了地狱门。
别一时空
年复一年,我都在为自己正在经历的一生寻找一个容器。当时光迁延,许多感受都变轻了,这样的愿望却从未稍懈。我常常想回忆起初临人世的一刻,但时至今日,仍无进展。那新鲜如初的岁月无法被铭记,它经由世界和历史的重重消解,最终如同我们终将重复的一生,茫然混沌而不知归路。现今我于自己,也正如羁旅他乡,那无数的痛苦便由此而生。我曾于年少时遍求四方,希冀一劳永逸,直奔主题,奈何岁月蹉跎,大道多歧,我希望看清的事物,熙熙然隐于人丛,发见愈难。或许便是因此,我求助于那隐幽之词,但有会心处,便感身心安泰。长此以往,阅读成了常规的依赖。我一边猜想那沉浸于相似困境中的某人,一边为现实的生活而奔波如旧。
我或许早该断言,我们所谓以心灵为介质者,是这个世界最为抽象的那种典型。天才,疯子,偏执狂,自我压迫者,皆出于此。而俗世的欢乐多么美妙,倘若能彻头彻尾地自我背叛,倒不失为明智之举。数十年来,我窥探着这人世的浮华表象,尽管所见皆皮毛,但也不讳言这浅薄的好处。我时时愿褪去岁月的尘垢,使心灵未见涂饰,去写一本纯净之书。譬如这世上之静默万物,不见功名争斗以及残忍的杀戮,那蔚蓝天空明净泉水广阔无垠的大地,那巍巍雪峰碧绿草坪茫远无际之沙海,均是我们行色匆匆的见证。我写下万物的缄默,或许,这便是那最初的对抗及最后的永恒?许多时日,我流连及此,类同谵妄病人。无数昔日的片段汇拢,而未知更似永恒。
有一些时候,在对消失时空的追忆里,我会变成另一个。但纷纭的世界过于驳杂,而我们记忆中的声音如此低微,我路经喧嚣之地,使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正常的人那样——醉心于某一种所得。这样的经验推动着自己成长,那决然的对立在阳光下消弭于无形。我自觉这样的日子有疗救之效,对于我们的雄心是一个简短的安慰。我曾经迷恋于发掘那些伟大人物的困境,当绝望的泉水泛滥于生命的终点,那波澜涌现的一生也变得彷徨而模糊。我想象着他们被损伤的生活,记忆中的某一次风雨,纠结的伤痛,在这种时候,我想写一本雄宏之书。是的,这是思想的另一个纬度。我常常为自己的神游物外而抱歉于人。
但此时,我恰恰发现这是我之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随着年岁愈长,这类时刻越来越少。当我彻底清醒过来时,我或老之愈甚,而我正在重复更多的前人所走过的道路。在我们痛感自己麻木不仁之时,也并非没有终极的快乐可寻。这或许正是一个悖论。我们真正的生活之于当下,很可能是别一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