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到处都是河流,我经常沿着河流漫无目的地走,一边胡思乱想,我凝视着河面,觉得它掩盖了许多,想象河水里有多少东西丢失在那里,比如一枚硬币,从一件正在浆洗的衣服口袋里掉出来,滑入水底。这枚硬币会落到谁的手里呢?有一年夏天,我家附近的一条小河干涸了,附近街坊的孩子没事整天在这个河床里走,拿着树枝,在泥浆里挑来拨去,企图发现一点什么。好东西都让别人捡去了,我找到的仅仅是几颗铜纽扣,有浮雕的图案。后经人“考证”,据说是国民党将领制服上的纽扣。我想,当时扔进去的肯定是整件衣服。“文革”的时候,多少好东西都扔进河里去了,这些东西默默地任流水拨弄摇摆,然后慢慢地腐烂掉。若干年以后的某个夏天,有一个孩子捧着一尊金佛像从水里冒上来了,我还记得他捧着金佛像一路狂奔的情景,街坊们都跑出来看着这个孩子,他们说起来,前不久还有人捡到过一把手枪。
夏天是河流的季节,也是孩子们的季节,它与暑假有关,而暑假是值得期待的。特别是乡村的孩子,他们一到夏天,就赤裸着身子,喜欢整天像水草一样漂浮在水里,有时候,哪个孩子的灵魂就这样漂走了,被带往远方,沉落在他们永远的童年里。在这个季节里,乡镇比城市显得更加赤裸,完全暴露在炎阳之下,那里是河流的故乡,疼痛像箭一样穿透失子者的胸膛,水边不停地传来呼唤与悲鸣,直到秋天。
我想起童年时的一个玩伴,他叫阿林。一个瘦小的孩子,眼睛黑亮黑亮,我们说什么,他都会开心地笑起来。他特别想获得这个团伙的友谊,虽然大家都有点不喜欢他。其实我在里面也混得很可怜,我自幼矮小,能得到大家的认可,是因为我经常能出点馊主意。阿林对我特别好,他觉得我与他同属“弱势群体”。而我一直在避嫌,喜欢在“公众场合”羞辱他,羞辱他的时候,他也在哈哈地笑——他真的很看重这份友谊。当时有一场越南电影,叫什么片名,已经记不得了。影片里有一个巫师,跳着妖魔鬼怪似的舞蹈,边跳边喊:阿林要死啦!阿林要死啦!这个阿林是电影里面的一个人物。这以后我们看见阿林,就要想起那句谶语:阿林要死啦,阿林要死啦。阿林对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跟我说,他一个人走在空寂的小巷里时,也会高喊一声:阿林要死啦!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知道他的内心是带着隐痛的,虽然在我面前说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阿林的生母早早死掉了,他父亲又娶了后妈,后妈在这里俗称“晚娘”,据说晚娘对自己的子女没有怜爱之心因此也称“猫娘”。其实不是这样的,我看过做母亲的老猫把小猫叼来叼去,放在哪里都不放心的样子,哪里比得上阿林后娘的狠心。晚饭光景,桥头方向便会传来一个孩子鬼哭狼嚎般的声音,那便是阿林,阿林又在被他后娘往死里揍了。阿林是一个不肯回家的孩子,暮色初合,他一个人立在黑暗的街檐下,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发呆。那天我和他一同靠在街廊上说话,他告诉我说,他就要到奶奶家去了。他暗暗地有些兴奋,在这个家庭里,奶奶是最疼爱他的人了。他多次向我描述过奶奶家的风光,那里的山,那里的水,他在奶奶家门口的一条河里摸过蛳螺,给爷爷做了下酒菜,说起爷爷,阿林的声音里便有些骄傲。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们都快把阿林忘了,突然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阿林死了!他是淹死的,在他奶奶家门前的那条河里。他的水性很好啊,经常做一些鬼怪的入水姿势,把不会游泳的我看得心里痒痒的。阿林死了,我们没有见到他的尸体,只是被一条死亡的消息轻易地证实了,我们不敢相信,跟我们的生活毫不搭界的一部臭烘烘的越南电影里的对白,竟一语成谶,应验在我们的兄弟阿林身上。阿林死了,他接受了故乡最温情的抚摸,变成了一棵水草,随波荡漾。
其实,我也有过不止一次的溺水经历,体会过在水中挣扎的无助。印象最深的是华桥饭店外面的一条河边,现已消亡,变成一条幽静的马路。当时,它是城镇与乡村的分界线。这边是城区,对岸是乡村,田野上,炊烟与雾霭里,有耕作的人畜和树的影子。那天下午,我们对那条河里的一条水泥船发生了兴趣,伙伴们一个个麻利地跳上了船,因为对水的恐惧,我落在最后,这时候船已经有点走偏了,我再不跳过去,就没戏了。我只能硬着头皮跳,我后退了几步,留出一段助跑,但是我的跨度还是非常的有限,在他们看来,我甚至没有上船的企图——我只是做了一个跳水的动作——他们都哈哈笑了起来,这时候我听到阿林在叫喊,青鱼不会游泳啊!这时候我的耳朵已经在水里了,阿林的话,听起来恍若隔世。幸亏水泥船有一条垂到水里来的绳子,我在水里一伸手就抓到了它——这一定是上苍对我的怜悯。现在我还记得,那个骄阳似火的下午,我和二姐饿着肚子一块儿沿着河岸去寻找那双丢失的木屐。
木屐漂走了,一直在我的记忆里,还有那些像水草一样漂浮的灵魂。
东坡爱书
朋友东坡是个读书人。
因为好读书,千方百计托关系,分配到新华书店,做了个营业员,以为此生停当。
同时,他又是新华书店最大的散客顾主,一大摞一大摞的书往回搬,别人还以为新华书店发不出奖金,以书代之。
买了这么多的书,还不能一下子都拎到家里去,那是教父母极为不快的事情。
他们当然知道书本的好处,也希望儿子知书达理。东坡一有小豆腐块文章发表,最高兴的也是他的父母,喜不自禁。但是他们又很矛盾,觉得终有一天,他们的儿子会被书本毁了,东坡书室内那几排碰到房顶的大有蔓延之势的书架令他们大跌眼镜。他们更多地在炒股的老大身上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他们要阻止东坡先生持续升温的购书欲,他们像两个老**分子一样密切注意着东坡的携带物品,而东坡则像一个为自由和真理而战的地下革命党人,每次都能巧妙地把书混进他的斗室里去。
他先是把大堆的书搁在书店值班室里,然后今天一本明天两本地往家里偷运。一次不能带进去很多,多了极易暴露目标。有一次他把四五本书盛在一个空月饼盒里,再备上一盒货真价实的月饼以孝敬老人,绑扎得好好的,这才混骗过关。
书一旦进了书室,融入书的海洋,他们就很难看出来。
可光是一本两本隔三岔五地往家里送,过不了瘾啊,特别是那次,他从上海书市背回来一大摞书,极想一次偷运成功,来个好书大餐。于是搞了两张戏票,想把两位老人支开。那晚我和东坡一块儿上他家去,刚进门,就看见两老端坐门边,仿佛等着看东坡阴谋败露。那一瞬间,东坡呆立在门口,沮丧得一塌糊涂。
爱书的人都有一怪癖,雅兴并不全在阅读上,买了许多的书,到了晚上,不把它们在床榻上统统摊开来,细细体味一下品书的乐趣是不肯罢休的,就像一个阅尽春色的老淫鬼,无处不染指。摸摸雅致的封面和精良的纸张,翻完这本再看那本,光是闻着那墨香就令他心扉顿开。
有一次,东坡跑到我处,送来一本书,东坡说,你闻闻,你闻闻呀!是不是有一种小学课本的味道?果然!东坡说,我有多少年没闻到这种墨香了!
东坡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离不开书。
他一生就爱着两样东西,耐读的女人和耐读的书。
因为东坡的存在,新华书店常有意外好书。有了好书,东坡就一个个地跟我们打电话,我们便蜂拥而至。他在书店只是个普通营业员,订什么书进什么货,本是无权过问的,他偏要去提些建议,建议又极少被采纳,于是便很痛苦,毅然辞职,自己开了书店,只卖好书,把好端端的生意给做砸了。后来又摆了两张台球桌,一时书店里都是噼里啪啦的击球声,乌烟瘴气。
东坡说,我干什么呀!转手就把书店抛了出去,赴北京读书去了。
北京是本大书,在那里又遇上了一个耐读的女孩,东坡就待在那儿了,不回来了。
舟山岛上的朋友们很久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不知道他现在的裤兜里,还有没有足够的钱,常能把大摞大摞的书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