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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易子容后退了一步,并不曾忘记自己的来意。他将身后的东西拿出来,递给她:“拿着。”

黑色的塑料袋,小小的一包,杜微言接过来,低着头打开:“什么?”

打开才知道,是一盒小小的药泥,味道有些奇怪,不是清香,带了有些刺鼻的青泥味道,洌洌地钻进人的心里。杜微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指,已经光洁如初,大约是张家大婶的土方是真的管用。

而他也已经看到了,抿了抿唇,不置可否地问:“这么快好了?”

仿佛这伤口的痊愈是抹杀了他一番好意,杜微言迅速地伸出手,将褐色的药膏抹在指节处,微笑着说:“去明武的药房买的吗?”

他静静地回她:“不是。扁豆叶、鲜蒲公英、鱼腥草,捣碎了之后涂上,是治蜈蚣毒的老方子了。”

他的声音十分好听,清楚,咬字极准,那串草药的名字一个个地被说出来,听得杜微言有些发愣。半晌,她微微扬了脸,笑得十分诚挚:“这样啊,谢谢你了。”她顿了顿,又问他,“你今晚不会还要住在这里吧?”

他亦轻轻微笑起来:“我马上就要下山。”

她接得干脆利落:“正好,我搭你的顺风车下去。”

车子顺着公路往下,走的并不是杜微言上山时的那条小路,杜微言被绕得有些头晕,又想起一个一直没问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这里?”

他极认真地在开车,嘴角只幅度很小地勾了勾:“问人的。”

杜微言哦了一声,继续说:“除了我,还邀请了哪些专家?总有民俗和少数民族史的……”

“名单,你自己看吧。”易子容打了个转弯,视线的尽头,已经可见起落的高楼,灰色而喧嚣的城市。

第一个名字,就让杜微言屏住了呼吸。她想了几秒,低声说:“杜如斐,我爸爸啊。”

“我知道。”易子容轻微地点头,“怎么了?”

杜微言一时间有些犹豫,似乎是拿不准主意。

山间跑过一只野兔,被迎面而来的汽车惊吓到,反而停在了路中,一动不动。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句:“停!”尖锐的刹车声——车里两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冲,那只兔子飞快地钻进了草丛之中。

然而易子容并没有很快重新起步,一只手撑着方向盘,侧头看着她,眸色明灭之间,似乎流淌着一些亘古遥远的往事,仿佛是真的玄武岩,斑驳的岩页间,沧海变迁,历历在目。

杜微言一门心思还在父亲身上,语气像是在找人商量:“我爸爸他是挺爱工作的,可他身体不大好……”

他平静地扫她一眼,却没有接话,只是重新上路。

她自个儿琢磨了半晌:“算了。他要是知道我说这些话,大概又会不开心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易子容将目光移开,“你放心。你父亲身体不会有事的。”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放心,此刻心里一架小小的天平,一头摆放着父亲工作的乐趣和热情,她不忍心自作主张地替他剥夺;而另一头就是纯粹地担心他的身体。

她只觉得有些难以权衡。

“没办法,我也就我爸一个亲人,相依为命。”杜微言略有怔忡地说。

这一次没有兔子,易子容却嘎地刹了车,力道比前一次狠,要不是有保险带死命勒着,杜微言觉得自己的身体会轻易地飞出去。

年轻的男人侧过脸,表情阴晴不定,似是在细细揣摩她的想法。片刻之后,适才的汹涌波涛已然消退,露出了平静光滑的海滩平面。易子容轻轻地笑了笑:“是吗?”

明武高中门口。

杜微言在离开之前,手机响了响,他微抿了唇笑:“我的号码。”

杜微言看着手机上那一行数字,那辆车已经消失在街角,而名字……几个信息符号,却像是用电流建起了一座看不见的桥梁,不可思议地跨过了许多的鸿沟。

如今的她和他,面目清晰,彼此可见。

可杜微言的记忆力向来很好,那个时候自己离开的原因……她并没有忘记。

进了临时的办公室,杜微言将已经整理好的语料往单位的电脑上输。时间还早,几个同事也都没下班,打了招呼,便又各自埋头工作。

杜微言轻轻地在鼠标上点击,将几个数据峰值重点标画,然后摸出了手机,略有不耐地开口:“你好,杜微言。”

号码陌生,只是声音倒不算陌生,出于对语音的敏感性,杜微言在下一秒就清晰地反应过来了:“是王队长?”

王队长的声音还隐隐有着几分压不住的兴奋,开口就问:“杜小姐,你是在明武吧?”又嘿嘿笑了笑,“我们公安局的系统登记查出来,你在明武住了大半个月了吧?正巧,上次那案子破了,能劳驾你几分钟吗?”

杜微言一怔:“你也在明武?”

周日从明武市的公安局出来,杜微言理了理夹克,街边的落地玻璃窗上,钴蓝色的光影之间,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幻象。瘦长,一张脸苍涩得仿佛白纸,冰凉的手指无意间拂过脖颈,又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似乎该围上家中那条大红羊绒围巾了……她正胡思乱想着,恰好看见路边有一家新华书店。杜微言记起来自己应该买上几本练习作业参考一下,有时候小学生的作业题也挺难出的,这一个多月,总不能误人子弟。

店里已经有了空调,杜微言觉得冷热转换间鼻子有些堵,伸手随便揉了揉,又俯下身,查看比较几个版本的语文习题册。许是在暖气中待得久了,这一次接起电话的时候,手就不那么僵硬着发抖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轻松一些:“爸爸。”

隔着话筒,杜如斐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是意气飞扬,用流行词来说,叫作“逆生长”。

想必红玉博物馆的事已经联系他了。

杜微言装作不知道,只说:“什么事这么高兴?”

杜如斐连着说好几遍:“一把老骨头,还有用武之地啊。”

杜微言忽然想起去年学校询问他是不是有意向带一个博士生,杜如斐连材料都没来得及看,她这个女儿就做主,替他婉拒了。就为了这事,父女两人冷战了很久。过后,杜微言仔细反省过,也觉得自己手段粗暴了些,下定决心,只要在他身体许可的前提下,老父亲要做什么,她都不会擅自替他做决定了。

杜如斐是再传统不过的老知识分子,做学问认真不过,既然答应了对方,从资料整理开始的基础工作就会一丝不苟地去做。杜微言知道劝也没用,只能叮嘱他按时吃药。

挂上电话的时候,那头的笑声分外爽朗快活:“丫头,我们这叫上阵父女兵啊。”

办完该做的事,杜微言又回宾馆理了些东西,和同事关照了几句,出门打车回碧溪头。

上山的公路依然是易子容开过的那条,弯弯曲曲。从车窗望出去,山间炊烟袅袅,人家户户,杜微言靠着后座,只觉得有些晕车,又或许是司机的技术及不上易子容?她有些模模糊糊地想,头越发沉重,眼皮一分分地在往下阖起。

好不容易到了学校,付了钱,她拿了东西就往住的地方走,冷不防一团小黑影撞上来,把她吓了一跳。

张晓晓扯着她的衣角,小脸仰着,声音有些大,传遍了空落落的土操场:“杜老师,奶奶让你去我家吃晚饭。”

她的目光不知怎的,倏然滑过一丝怔然,旋即微笑着说:“什么事呀?老师刚回来……”

小孩子哪听得懂大人的解释,一下下地扯着她的衣角,笑得仿佛秋天小小的向日葵:“俺爸马上就要回来了。奶奶把那只天天下蛋的母鸡都炖了呢!”

杜微言拗不过他,回屋放了东西,跟着他一道往外走,边问:“你爸爸已经回来了?”

小男孩一蹦一跳的,不时回头看看年轻的老师:“不是。前天托村里的叔叔带了好多东西回来,堆了半个屋子。那个叔叔说他马上就回来了。”他比画着,分外认真,“还有一盒很大的橡皮泥……”

杜微言只觉得自己穿的衣服有些少,声音也低了下去:“晓晓,你爸爸他,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头也不回:“张建民。”

“你爷爷呢?”

“张阿方。”

良久,张晓晓觉得身后没了动静,有些迟疑地停了脚步,试探着叫了一声:“老师?”

杜微言轻轻地喘着气,双手插在衣兜里,此刻又慢慢伸出来,似是不知所措地顿了顿,声音干涩:“你妈妈,她这几天好一些了吗?”

张晓晓的妈妈前年在山间采药,不小心摔了下去,至今瘫痪在床。也是因为这个,家里又要付医药费,又生生地少了一个劳动力,于是过得分外拮据。晓晓的爸爸也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了一双老人和一个孩子。

晓晓还来不及说什么,张大婶已经迎了出来:“哎哟,杜老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老人一脸喜色,将她拉进屋里,又吩咐孙子:“去路口看看,你爸爸该回来了。”

杜微言默默地在屋里坐下,轻轻咳嗽了一声。

张大婶瞧了她一眼,一只粗糙厚肿的手伸出来,摸了摸她额头,皱眉说:“杜老师,你着凉了吧?”

杜微言没有避开,声音有些瓮声瓮气:“没有。张婶,晓晓说……他爸爸今天回来?”

“哎哟,可不是嘛!这出去打工快半年了。每个月寄些钱回来,前阵子他媳妇又上医院去了,我当时还担心又得挨家挨户去借钱了,想不到这小子在外边起早摸黑地干,还真是挣了不少……”张婶一边说,一边用大碗给杜微言泡茶,“这是连翘泡的水,杜老师你喝几碗,一会儿再带些回去,回头喝完了,保证身体就好了。”

汁水是淡淡的琥珀色,灯光下泛着一种玉色的光泽,有种明净的妩媚。

杜微言伸手接过来,闻到浅浅的香气,她抚着有缺口的茶碗,怔在那里,似乎没有听见张婶的话。

“连翘?”

“咱这里就产这个。晒干了就能卖钱。晓晓他妈妈就是为了采这个,当时脚一滑,就摔下去了。”张婶满意地看着她喝下去,因为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她笑容满面地站了起来,“健民回来了。老头子,健民回来了。”

老村长从里屋出来了,急匆匆地望向门口。

张晓晓垂头丧气地进来,身后跟着两三个男人——而小男孩带着哭腔:“俺爸没来。”

杜微言慢慢放下那个大碗,无意识间,手指微一用力,重重地划在了那个缺口上。

到底还是划破了吧?杜微言余光中看到王队长在进门的刹那表情的诧异,匆忙低下头,似乎是对那条蜿蜒而下的血滴十分感兴趣。顺着光滑的碗沿,一条细细的痕迹,仿佛是软虫爬过,将那碗透明的液体搅起了浅浅的浑浊。

那个傍晚究竟还发生了什么?……杜微言只觉得向来明晰的记忆出了些小小的故障。

她很感激王队长在那种场合下只装作不认识自己。她虽然暂时放心了,可又觉得愧疚,于是走到门口的时候便停住了。天色一点点地暗下来,隔了那扇关不严实的大门,里边有光线漏出来。

明黄的颜色,可是落在杜微言眼中,那是一种暗沉得近乎褐色的晦暗。周遭一切都是安静的,就连星辰也被湮没了,突如其来的,有女人的哭泣声从屋里传来。先是闷闷的抽泣,随即越来越响,一下下,像是有人扑在她的胸口大声地号啕,全都抠在她的心口。

她想,这是张婶的哭声呢,还是晓晓母亲的哭声呢?她们在哭什么?张建民……自己已经见过了,在明武市的公安局,她核对了口音,然后看到了这名嫌疑犯的家庭情况表……她想,碧溪头上的居民都这么热情友好,怎么会有抢劫犯呢?是弄错了吧?

那天王队长还兴奋地和自己握手:“杜小姐,没有你的帮忙,案件的进展不会如此顺利。”

他的手十分有力,杜微言只觉得指节间都有些被歪折的疼痛,以至于那天还说了什么,全都被这若有若无的痛楚给覆盖了。

张建民……张阿方……原来没有弄错。

那么……是自己错了吧?

那个抢劫犯,他只是抢钱而已,并没有伤人杀人……他家是真的有困难,妻子瘫痪,母亲又有严重的风湿病。如今他被抓走,这个家庭,岂不是雪上加霜?

那点光线又如此怪异地刺激着她的视觉,仿佛是在渐渐变大,然后慢慢地笼着几个身影出来,是王队他们……那辆白蓝相间的警车很快从小路外开过,消失在视野之中……她是不是应该进去屋里看看?

可是杜微言不敢,于是一步步后退,几乎是挪着脚步回到学校。

她并不知道王队在前边的路口等着自己。车子的灯大开着,她站着,低头听见王队长叮嘱自己,他说这里的民风剽悍,他劝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孤身留在这里……他的话没有说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他们身后出现。

杜微言想,那一定是自己这辈子最狼狈,最不愿意去面对的时刻。

张晓晓手中提了个塑料袋,语气疙疙瘩瘩:“杜老师……这是奶奶让我给你捎的连翘。她说你着凉了……”

杜微言觉得自己的嗓子被堵住了,她拼命地回忆,刚才的对话,小男孩听见了吗?他听得懂吗?

张晓晓慢慢走过来,将塑料袋放到了杜微言手中,又转身离开。

“晓晓……”

张晓晓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转过身,声音清清脆脆地传过来:“老师,你和他们一起抓住了我爸爸吗?”

小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最透亮的玉石。

小孩子的世界,是非对错,没有灰色地带。

杜微言没办法撒谎,只能点了点头。

然后发生的,仿佛是慢动作,小男孩捡了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过来。

很闷很闷的钝响,就像她刚才听见的女人的哭声。杜微言只觉得自己的头盖骨某处被狠狠地砸了一下,除开这下重击,还有撕裂的痛感。她想叫住那个小男孩,可是只觉得头晕,于是慢慢蹲下去,慢慢扶着头,温热的液体几乎在瞬间沾湿了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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