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彪曰:《先天图》者,伏羲之所作,久秘于世之方士,康节邵子,得于李挺之者也。其图圆之则如圈,长之则如画,方之又如棋盘,纵横反复,左旋右转,无非宇宙至精至妙之理,无毫厘之勉强者也,包罗天地,囊括万有。邵子作《皇极经世》,发明其所以然者,广博而详尽也;朱子又体邵子之意,作《易学启蒙》,取皇极之理,而简要显明言之,诚晚年学识已定之书也。吾于此图,而知天地之所以为始终,为动静,为升降,为进退,为消长也;知日月星辰之所以为阴阳太少,水土金火之所以刚柔太少也;知四时之所以推迁,识万物之所以伪生长、为化、为收藏也。万事之有生、有克,有制化也;更于图见天地之心即我之心,天地之性即我之性,物物具有一太极也;知人之目能收万物之色,耳能收万物之声,鼻能收万物之气,口能收万物之味也;知人之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也。能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通人事,洞悉物情,故能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今古,表里人物也,而皆可于其图悟之也,是以不可不学《易》也。执中、一贯、中和、位育之理,不读二书,乌知其理之所以然哉!
唐彪曰:人有言,读古文则文章必过高,知者稀少,反不利于功名。此非当论也。夫士之读古文者,十人之中,偶有一人如其所言;此一人者,功名之不成,是古文害之也;其九人者,不读古文,亦不获科第者,岂亦古文之害之乎!夫功名之得失,命实主之,不系文章也。且吾未见有不读古文而制艺佳者,亦未见制艺佳而反不获第者,则古文不当任过也。若人之需千古文者非一事也,古文气骨高,笔力健,与经典词句相类,读之则阅经史必能解,不然,不能解也。况欲立言垂后,欲著解前人之书,非读古文不能也。居官者,有启奏、有文移、有告谕,不读古文,不能作也;居家者,有往来简牍、有记事文辞、有寿章祭语,不习古文,不能为也。是人之需乎古文者甚多也,可不读也乎哉!
唐彪曰:三代、秦、汉之书,全在注解。无注解及注解不确切者,阅读无益也。集成书者,贵乎分类得宜,若不分类及分类不精详者,阅读无益也。今人所著之书,以材不博,谈理不精,文笔不佳者,阅读无益也。校刻虽不必求精,然讹字落句多者,实能令庸人浅学强解错解,为害滋多,乌可阅读!凡书文之陋劣省,能蒙闭我之聪明,卑隘我之学问,吾愿世之购书读者,必请教于高明而后觅也。
唐彪曰:从古未有止读四书一经之贤士,亦未有止读四书一经之名臣,故欲知天下之事理,识古今之典故,欲作经世名文,欲为国家建大功业,则诸子中有不可不阅之书,诸语录中,有不可不阅之书,典制、志记中,有不可不阅之书,九流杂技中,有不可不阅之书。即如制艺,小技耳,唐荆川、归震川、金正希辈,皆读许多书,而后能作此可传之制艺也。虽然,此数项中,书甚繁多,其当阅者,岂浅学所自知哉,非请教于高明不能辨也。
卷二
(一)看书总论
唐彪曰:人之看书,先当分可已不可已。其可已之书,虽易解,不必披阅;其不可已之书,虽极难,必宜反复求通。如初看时,竟茫然一无所知,不可生畏难心也;逾时再看,或十中晓其一二,不可生怠倦心也;逾时再看,或十中解其五六,更不可萌可已之心也;逾时复看,工夫既到,不期解而自明矣。《大学》所谓用力久而一旦豁然贯通者,岂虚语欤!人安可一阅未能领会,即置之也。
(唐彪把看书的毅力作为“看书总论,强调心理素质的重要,重视非智力因素的动力系统对智能系统的推动作用。)
(二)能记由于能解
唐彪曰:读书能记,不尽在记性,在乎能解。何以见之?少时记性胜于壮年,不必言矣。然尽有少年读书不过十余行,而壮年反能读三四行;或少时读书一二张,犹昏然不记,壮年阅书数十张,竟能记其大略者,无他,少时不能解,故不能记,壮年能解,所以能记也。凡人能透彻大原之后,书即易记。此言先得我心也,惟经历者始知之。
(三)讲书、看书当求实际,不可徒藉讲章
唐彪曰:古人传、注、疏、解,竭力发挥经书实义,实义尚有未明彻者。不意今人讲章,将前贤发挥实理处,尽皆删削,仅将作文留虚步,及摹拟闲字、虚字,与联络、衬贴,多方蔓衍。闲说既多,实义安得不略?初学之人,见讲章解说如此,竟以为书之实理已止是也,而书之实理,何尝止是?临文举笔时,但识摹拟虚字、闲字,与夫书之联络、衬贴而已,欲正发书中实义,则胸中全无主宰,于是满纸虚衍,以应故事,而文章肤庸极矣!故近日不说实理之讲章,害最深也。
唐彪曰:解书看书者,当细推书之实理,则顺文衬贴,亦自在其中。能明乎此,自可减省葛藤工夫,而临作文时,联络、衬贴,未尝不到笔下也。
(其实质是要求看书以明道悟文为旨要,不要拘守于别人的讲章,亦要防止滞泥于文章的形式。)
(四)看史实际并要决
唐彪曰:凡观书史,须虚心体认。譬如国家之事,单就此一件看,于理亦是,合前后利弊看,内中却有不是存焉。又国家之事,单就此一件看,似乎不是,合前后利
弊看,又有大是处存焉。故凡事之是非,必通体观其前后,得力方足据也。
(“虚心体认”和“通体观其前后”的看史方法,要求从史事的相互联系中去辨析是非,权衡利弊,从宏观或整体上去把握,以达到“致知学问”。这不失为精辟之论。)
(五)看书须熟思又须卓识
唐彪曰:道理难知。初看书进,格格不相入,且不认其粗浅,焉能得其精微?看至三四次,略有入头,然人夫不心高气扬,以为实义已得,而不知实竟未尝得也。惟左思右想,再钻入一层、两层,庶几心领意会,知其实义耳。
唐彪曰:凡书有难解处,必是著书者持论原有错误,或下字有未妥贴,或承接有不贯串,不可谓古人之言尽无弊也。故读书贵识。
(六)读书、作文当阙所疑
唐彪曰:孔子云:“多闻阙疑”。又曰:“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又曰:“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然则学者必不能无疑,惟在于有疑而能阙。苟不阙而轻发之于言,或妄笔之于书,既贻有学者之非笑,而又误天下后世无学之人。贻有学者之非笑,犹可言也,误天下后世无学之人,过何如矣!故孔子于阙疑殆者,许其寡尤悔,不知为不知者,许其为知,意甚深也。
唐彪曰:凡书中有不解处,非必尽旨意遥深,亦或有讹字、落字为之梗塞,惟在读书者会其全旨及上下文而改正焉。至于会通其旨与文,而分不能得其意义,此必多有讹字、落句者,不当附会穿凿,随文强解,惟当以阙疑之意存之,是之谓善读书。否则,误解之害岂浅鲜哉!
(七)看书进一层法
朱子曰:读书有疑者,须看到无疑;无疑者,须看得有疑。有疑者看到无疑,其益犹浅;无疑者看有疑,其学方进。横渠云:“濯去旧见,以来新意”,此之谓也。
(八)书文标记、圈点、评注法
唐彪曰:凡书文有圈点,则读者易于领会而句读无讹,不然,遇古奥之句,不免上字下读而下字上读矣。又,文有奇思妙想,非用密圈,则美境不能显;有界限段落,非画断,则章法与命意之妙,不易知;有年号、国号、地名、官名,非加标记,则披阅者苦于检占,不能一目了然矣。
唐彪曰:凡书有纲领,有条目,又有根因,有归重。如《春秋》为纲,三传为目,《大学》圣经首节是纲,明明德两节是目。文章策对有纲领,有条目,其余书文可分纲目者少,宜分根因与归重者多。盖根因者,书与文之所由作,归重者,书与文之主意所在是也。今书文纲领条目之分,人皆知之,而根因与归重之故,人多昧之。昧之,则不知书文之所以然矣!余特揭根因、归重四字,分别其标记,庶几阅书、阅文有定见,而书文易明悉矣。
(九)看书会通法
唐彪曰:《标幽赋》云:取五穴用一穴而必端,取三经用一经而可正。言针灸者合上与下之五穴而于中取一穴,则上下自无差;合左与右之三经而于中取一经,则左右必无失。余尝以其理推之于看书,凡书中有疑义,能将上文理会,更取同类书参究,当无有不明者。此即取五穴、取三经之理也。能推此意以看书,书之不可解者少矣。
(即:一是要从语义情境中,从前后文的内在联系中理解疑点,一是“取同类之书参究”,即要善于运用参考资料。)
(十)看书须分界限、段落、节次
唐彪曰:经书将界限分清,则此段某意,彼段某意,虽极长难解之书,其纲领条目,精微曲折,可以玩索而得。譬如列宿在天,纷纷错错,安能识其名字?惟将界限分清,则斗极之东,第一层为某几星,第二层为某几星,次舍井然,无难辨识。南北与西,亦如此也。若无分界审视之法,彼纷纷错错者,岂易识乎!观此,则知经书之当分界限矣。
唐彪曰:文章之篇幅,较经书倍长,宜将其界限段落分别清白,而后文之精微变化,始能显露。苟模糊混过,如何知其全篇大旨、逐段细意及结构剪裁之妙?余观孙月峰批评《史》、《汉》,毛稚黄自课古文读本,毛西河所著书,每段之下,界画分明,非无谓也。如其可已,诸公何必劳心于此哉!凡书中界限段落处,车最宜长,两旁宜过于字之外。若止用小曲画,画于字下之一隅,初学忽而不察,以为可有可无,则徒废分界限、段落之苦心矣。制艺既名八比,即宜每比不容了界限,用画分开,提掇、过渡,亦宜画断,庶几童子阅之,易于领会。不然,章法错综之文,童子浅识,多有阅之再四而不知其结构者,况欲即得其精微意义乎?
唐彪曰:文章界限与段落、节次,三者有分,不可混也。如意与词皆止于此,下文乃另发道理,更生议论,与上无关,是为界限。文章意虽尽于此,而辞与气不能遽止,若似过文,宜谓之段落,以其段末即落下也。界限段落,或绕数节,不可以节次言。节次乃其中之小者耳。故曰:三者有分,不可混也。
(十一)看书分层次法
朱子曰:某自二十时,看道理,便要看到那里面精微处。尝看《上蔡语录》,其初将红笔抹出,后又用蓝笔抹出,得又用黄笔抹出,三番之后,更用黑笔抹出。其精微处,自然瞒我不过,渐渐显露出来。
(十二)看书查考审问,更当虚心体认,不可参入偏见
唐彪曰:或问书中众说纷乱,不能归一,何以处之?余曰:此当先查考诸书,如有未得,则当问习专经者(专经者,专习此经者也),曰:某项事理,众说纷错,不能归一,君专习某经,此一项见于经中者,君必深明其理,愿详晰示我。谅彼亦不至吝惜不言也。如少有可疑,仍当就最博学者问之,曰:某项事理,众说纷错,愿先生详细教我。彼必乐于训悔,不至隐秘也。如是而有不明晰者鲜矣!划欧阳永叔谓,读书作文,最贵与有识者多商量,盖虚心下问,即是多商量之实际也。
唐彪曰:看书讲书,须照圣贤口吻,虚心体认,搀着意见,便失本旨。圣人之言,如日月中天,四面八方皆能毕照,无所遗漏;非如镜悬一壁,止能见一边,不见三面也。后儒资高明者,解圣贤之书,或过于深;资术鲁者,解圣贤之书,又失之浅。虽由天分使然,其不得书之精意则一也。所以然者,亦缘看书不将圣贤口吻虚心体认,先主意见,故有斯病矣。学者不可不知也。
(十三)论古人读书同异之故
唐彪曰:朱子云,读书之法,要先熟读;熟读之后,又当正看、背看、左看、右看;看得是了,未可便说是,更须反复玩味。乃吴主教吕蒙读书与诸葛孔明明读书,皆止观大意,则又何也?彪尝以意推之,大凡书有必宜熟读者,有止宜看而会其大意者;至于读书之人,大凡书有必宜熟读者,有止宜看而会其大意者;至于读书之人,亦有不同,或年长而且禄仕,事机繁杂,读书止取记其理,不取记其词,所以有观大意之说也;少壮未仕者,记性既优,事复稀少,读书既欲精其理,又欲习其词,所以有熟读、熟看之说也。二者各有所指,学者既知其异,又不可不求其同,盖大意所在,即书之纲领,一篇之中,不过数句,加功记之,乃读书至简捷法。吴主、孔明致如此,即朱子于但当看之书,亦何尝不如此也。故日,求其异,又不可不知其同。
(十四)成人讲书之法及问难之理
唐彪曰:经书皆顺序而埋时讲,至于诚仁性道等难解之书,则宜汇集诸书,一齐合讲,庶几明晰。如欲解“仁”字之书,宜将诸书言仁章句,开集一单,置于讲案,以防遗漏。盖精微之理,有全体全用,有半体半用,有一节一肢立言者,有正指,有反形,有因病救偏,有尚论节取,有描写高深,有赞扬绝诣,理非一轨,语散各书,甚难融贯矣!即注解诸章,皆属皮毛敷衍,安能注此即通彼根源,注彼即兼此精妙?原属零星破碎,若再分讲,则讲至《论》、《孟》而《学》《庸》茫然,讲至《学》、《庸》而《论》、《孟》又茫然矣!凡讲书之法,遇难讲之书,贵于数日暗取诸书四面合拢参详,始能窥其实义,此妙诀也。虽然得诀矣,若讲者欲速贪多,使听者疲鼾睡,则大无益。故一书可合数日讲之,一日当分二次讲之。盖所讲简少,斯听者易记,易于玩索审问也。必令学生作数日体认,仍令其复解,庶几理从心上过,或能会通,能记忆,未可知矣。此成人讲书之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