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儿时,只要一想起所谓“皇帝”,马上浮现出一个怪印象;就是一个穿黄的,而且是穿纯黄的人直挺挺的坐着,另外有几个人蒲伏着,战栗着。不管是夜半还是黎明,他总是这般坐着。至于所谓“皇帝”也者何以永不站起,永不躺倒,那是从来没有想过的,今日亦无由自白了。
这个印象是颇怪异,却怪异得合于情理;是十分荒唐,但又怎样的真实啊。生长于江南,未尝“瞻云就日”的我何以能有此?真是奇迹!最近溥仪(所谓皇帝)在日本馆时,尚有遗老之流天天去碰响头,足证我的儿时梦绝非虚幻了。
然这类贵大清国的往事原可不必提起了,──实在也应当注意的。至于敝中华民国的元首,所谓“我们的执政”也者又留给我辈细民怎样一个印象呢?自然是大不同了。──是吗?
我在北池子某校有点功课,上星期五那一天是初次到校。我索性懒散极了,必挨到时间到了方走,而敝寓距校又不甚远,一出大街,就看见五步一兵,十步一警,森严夹卫着。我愕然,我又恍然:我的高邻快出门了,我竟躬逢其盛!
如阅兵似的走过了东四牌楼,怎样的骄傲呢!可是终于被吆喝了。往前,不许;往后,不许;站住,还是不许。这可难办了。(我倒想得一个“善后”的办法;以后“我们执政”将出巡的那一天,预先在《政府公报》上用头号字登一通告──或者竟下一明令,禁止百姓们在街市上行走。如此,在“上头”想,庶乎可以肃静回避,无所遗憾;在“下头”想,也可以见机而作,不致于走了半截路,弄得进退维谷了;岂不两便?不知善后会议的诸公曾想到吗?我希望他们不要忘记。)我既非《封神榜》中的土行孙,又非《西游记》中的孙大圣,如何能迎风销化了呢。──还是请教老总罢。“你说那儿去?”他们毕竟聪明,而且又讲人道,指给我们一个煤厂,叫把车拉进去。车把有一半露在门外,还是不依,必要全部进去了方好。内外之别如此谨严,古圣先贤之遗泽何其长耶?
听喇叭呜呜然,快来了罢?没有!听警笛溜溜的,这次来了罢?没有!煤厂里的人和车子,以被驱逐而越聚越多,都肃恭地伺候着。我们的执政姗姗而不来。
恭候已良久,我终没听见他们一句两句的闲言闲语,可见北京市民恭顺性绝对不容怀疑了,无论《京报副刊》上的讨论如何的热闹。
不知道为什么,大驾并未先行,而我们居然“有僭”了。这究竟太失体统,所以出厂才几步,又被吆喝而止于道左了。车夫是恭恭敬敬的站住,我也只得正襟危坐──下来反正走不了,鹄立何如安坐呢?
好容易对付了一阵,过街往北,绕道而行;耳后骤闻军乐大振。赶快回头,一辆汽车两个?武士夹着,疾驰去了。这其中或有我们的执政在,但我终于无缘“识荆”。他是和活佛谈天去了。
我深深的吁了一口气,匆匆的到了校,上课的时间已过了一半,我迷迷糊糊的向学生们道歉。一转念,不禁哑然自笑。我有做执政代表的荣耀吗?
我以后想起“执政”来,永久是坐着大汽车,在许多兵士夹卫中狂奔着,而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北京市民们——我也在内——老是这般恭恭敬敬的伺候着;无论是在黑夜还是在白天。十四年的民国建国史竟抵不住区区小孩子的癖气,您说我这人多们有出息!
《吴歌甲集》序
颉刚属我为这书做序,遂草草的写了。
我的意中,以为方言文学不但是已有的,而且是应有的。现在人口中所说的大都是庞杂的方言,为什么不让他写在笔下呢?譬如作一小说,写一苏州耕田的人,对他母亲“您哪”“您哪”的呼唤着,侧耳听之,宁非怪事?
作小说固有特别的情形,至其他创作,使用的工具原可以随便的,用雅正的文言,或用崭新的国语,或用土气的方言,或用外国文,或用“爱斯不难读”……都可以。但我觉得最便宜的工具毕竟是“母舌”,这是牙牙学语后和小兄弟小朋友们抢夺泥人竹马的话。唯有它,和我们最亲切稔熟,于我们无丝毫的隔膜,能显示我们的性情面目。说这话的神气,自然离“漂亮”“流利”“简洁”等等差得远;可是,你既一不做演说者,二不做雄辩者,三不做外交官,四不做国语大家,五不做太太小姐们的情人,……为什么抛却你髫年的伴侣力趋时髦呢?你如要学学雅正的文言,以取媚于《老虎》,吾无间然。若还无意于此,我敢奉劝勿必。
苏杭谁是我的故乡呢?不知道!比较起来,住苏州十六年不为不久,而“苏白”蹩脚得可以。吴歌虽然耳熟,但对于颉刚所结集的《吴歌甲集》,又好意思讲什么呢?隔靴搔痒的恭维,他未必爱听,还是发议论罢。
原始的诗与歌谣不分家,我却以为即到现在,它们的分界也非绝对的。即如此集所收名为山歌,却尽有好诗。没诗意的歌谣固然多,但展开“名家”的集子,没诗意的诗文又何尝少了。歌谣流行于民间。以土话写的;诗流行于士大夫间,以文言或国语写的。若打破这看不起乡下人的成见,我们立刻明白诗歌原始的意味来。
吴声何等的柔曼,其唱词又何等的温厚,若听其散漫泯灭,真万分可惜。在此不得不感谢颉刚编次之功了。(做序终于恭维,这是师师相传的程式,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孔子若生于千年之后,安见十五国风之外,不另有一《吴风》呢?有厚望焉!此序。
一九二五,八,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