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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予创为今、古二派,以复西京之旧,欲集同人之力,统著《十八经注疏》,[《今文尚书》、《齐诗》、《鲁诗》、《韩诗》、《戴礼》、《仪礼记》、《公羊》、《穀梁》、《孝经》、《论语》、《古文尚书》、《周官》、《毛诗》、《左传》、《仪礼经》、《孝经》、《论语》、《戴礼》。《易》学不在此数]以成蜀学。见成《穀梁》一种。然心志有余,时事难就,是以初成一经而止。因旧欲约友人分经合作,故先作《十八经注疏凡例》。既以相约同志,并以求正高明,特多未定之说,一俟纂述,当再加商订也。[昔陈奂、陈立、刘宝楠、胡培翚诸人在金陵贡院中,分约治诸经疏,今皆成书。予之所约,则并欲作注耳。]

予治经以分今、古为大纲,然稚不喜近人专就文字异同言之。二陈虽无主宰,犹承旧说,以礼制为主。道、咸以来,著作愈多。试以《尚书》一经言之,其言今、古文字不同者,不下千百条。盖近来金石剽窃之流,好怪喜新,不务师古,专拾怪僻,以矜博雅。夫文人制词,多用通假,既取辟熟,又或随文,其中异同,难言家法。两汉碑文,杂著异字,已难为据;况乃滥及六朝碑铭、新出残篇,偶见便欲穿凿附会,著录简书,摭其中引用经语异文异说,强分此今文说、此古文说。不知今、古之学,魏、晋已绝,解说虽详,毛将安附?此大蔽也。石经以前,经多译改,今、古之分,不在异文,明证在前,无俟胪证。陈左海以异字通假为今、古之分,亦不得已之举,徒取简编宏富,非正法也。古、今异字,必系不能通假有意改变者,方足为据。如《左传》之改「逆」为「送」,改「尹」为「君」,改「伯」为「帛」之类,实义全反,然后为异。不然则毕录异同,亦但取渲染耳。若词人之便文,晚近之误夺,牛毛茧丝,吾所不取。

《大小戴记》九十余篇,凡《礼经》记文不下十篇,以此推之,则别经之记当亦有编入者。今定《王制》为《穀梁》、《公羊》记;《曲礼》上半小学,下半为《春秋》;《檀弓》、《祭法》、《杂记》为《左传》记;《玉藻》、《深衣》、《朝事》、《盛德》为《周礼》记;《祭义》、《曾子》十篇为《孝经》记;《经解》、《表记》、《坊记》、《缁衣》为经学说之类。[详见《两戴记今、古篇目表》]经、记互证,合则再美,离则两伤,此千年未发之覆也。又《礼运》三篇,有经有传,当合为一大传。《大传》为经,《服问》、《丧服小记》二篇为传,当合为一。窃意此《礼运》三篇旧本一事,乃记夫子与子游论礼之言。子游习礼,此其授受之证也。后来先师各加注记。后因文多,分为三篇,经、传混淆,前后错杂,使读者如散钱满屋,不知端委。今因《王制》例推之,分为经、传,便有统制。至于《大传》为经,《服问》、《小记》为记,观其篇目命名,已得其大概矣。

俞荫甫先生以《王制》为《公羊》礼,其说是也。壬秋师以其与《大传》同,不言封禅,非博士所撰之《王制》,亦是也。盖《王制》孔子所作,以为《春秋》礼传。孟、荀著书,已全祖此立说。汉博士之言如《大传》,特以发明《王制》而已。岂可与《王制》相比?精粹完备,统宗子纬,鲁齐博士皆依附其说,决菲汉人所作。卢子幹因不能通其说,故以为博士作,以便其出入,实则非也。

《王制》有经有传,并有传文佚在别篇者。至于本篇经传之外,并有先师加注记之文,如说尺亩,据汉制今田为说,是也。此固为戴氏所补,至目为博士手笔,则误读《史记》矣。

《王制》无一条不与《穀梁春秋》相同。[说详《义证》]二书皆蚀蒙已久,一旦明澈,可喜何如?不封不树贰事,郑以为庶人礼,不知《穀梁传》已有明文。讥世卿、非下聘、恶盟,尊齐、晋为二伯,以曹以下为卒正,以冢宰、司马、司城为三公,亦莫不相合。至于单伯、祭仲、女叔诸人使非为监之说,则听《左氏》、何君之互争,不能一断决。范氏据《周礼》以驳传,亦无以折之矣。

《春秋》之书以正将来,非以诛已往。《王制》一篇即为邦数语,道不行乃思著书,其意颇与《潜夫》、《罪言》相近,愤不得假手以救弊振衰,则欲将此意笔之于书。又以徒托空言,仅如《王制》则不明切,不得已乃借春秋时事以衍《王制》之制度。司马迁言之详矣。《王制》所言皆素王新制,改周从质,见于《春秋》者也。凡所不改,一概从周。范氏注《穀梁》,以《周礼》疑《王制》,据周制驳《春秋》,是呓语耳。又孔子所改皆大纲,如爵禄、选举、建国、职官、食货、礼乐之类。馀琐细,悉不改。其意全在救弊,故《春秋》说皆以为从质是也。

今学、古学之分,二陈已知其流别矣。至于以《王制》为今学所祖,尽括今学,则或疑过于奇。窃《王制》后人疑为汉人撰,岂不知而好为奇论?盖尝积疑三四年,经七八转变,然后乃为此说。疑之久,思之深,至苦矣!辛巳秋,检《曲礼》「天子不言出」、「诸侯不生名」数节,文与《春秋传》同,又非礼制,因《郊特牲》、《乐记》一篇有数篇、数十篇之说,疑此数节为先师《春秋》说,错简入《曲礼》者也。癸未在都,因《传》有二伯之言,《白虎通》说五伯首说主兼三代,《穀梁》以同为尊周外楚,定《穀梁》为二伯,《公羊》为五伯。当时不胜欢庆,以为此千古未发之覆也。又尝疑曹以下,何以皆山东国称伯、称子,又与郑、秦、吴、楚同制?爵五等,乃许男在曹伯之上?考之书,书无此疑;询之人,人不能答。日夜焦思,刻无停虑,盖不啻数十说。而皆不能通,唯阙疑而已。甲申,考大夫制,检《王制》,见其大国、次国、小国之说,主此立论,犹未之奇也。及考其二伯、方伯之制,然后悟《穀梁》二伯乃旧制如此,假之于齐晋耳。考其寰内诸侯称伯乃三监之说,然后悟郑、秦称伯,单伯、祭仲、女叔之为天子大夫,则愈奇之矣。犹未敢以为《春秋》说也。及录《穀梁》旧稿,悉用其说,苟或未安,沈思即得,然后以此为素王改制之书,《春秋》之别传也。乙酉春,将《王制》分经传写钞,欲作《义证》,时不过引《穀梁传》文以相应证耳。偶抄《异义今古学异同表》,初以为十四博士必相参杂,乃古与古同,今与今同,虽小有不合,非其巨纲,然后恍然悟博士同为一家,古学又别为一家也。遍考诸书,历历不爽,始定今古异同之论。久之,悟孔子作《春秋》、定《王制》为晚年说,弟子多主此义,推以遍说群经。汉初博士皆弟子之支派,故同主《王制》立说。乃定《王制》为今学之祖,立表说以明之。蚁穿九曲,予盖不止九曲,虽数十百曲有矣。当其已明,则数言可了;当其未明,则百思不得。西人制一器,有经数十年父子相继然后成者。尝见其石印,转变数过,然后乃成,不知其始何以奇想至此。予于今古同异,颇有此况。人闻石印,莫不始疑而终信,犹归功于药料。此则并药料无之,将何以取信天下乎!

史公不见《左传》,则天汉以前固无其书。然《前汉·儒林传》谓张苍、贾谊传《左传》学,为作训解;《艺文志》无其书,则其说亦误袭古学家言也。按《国语》蚤出而《左传》晚兴,张、贾所见皆为《国语》。因其为左氏所辑,言皆记事,与《虞氏》、《吕氏》同有《春秋》之名。其称《左氏春秋》者,即谓《国语》,不谓《左传》。《左传》既出之后,因其全祖《国语》,遂冒「左氏」名为《左氏传》。又以其传《春秋》,遂掍《左氏春秋》之名。后人闻传《左氏春秋》,不以为《国语》而以为《左传》,遂谓张、贾皆习《左传》,此其冒名掍实之所由也。使当时有《左传》以传经,又有师说,张、贾贵显,何不求立学官?纵不立学官,何以刘子骏之前无一人见之?太史公博极群书,只据《国语》。刘子骏《移太常书》只云臧生等与同,不云其书先见。班书又云,歆校书见《左传》而好之。是歆未校书以前不见《左传》也。观此,则张、贾不习《左传》明矣。前亦颇疑《左传》为河间人所伪造,有数事可证其为先秦之书者:其书体大思精,鸿篇巨帙,汉人无此才,一也。刘子骏为汉人好古之最,犹不能得其意旨所在,则必非近作,二也。使果一人所为,则既成此书必不忍弃置;且积久乃成书,力不易,亦必有人治其学传其事;书成以后不授学者,而以全部送之秘府,又无别本,使非刘子骏,将与《古文尚书》同亡。至重不忍轻弃,三也。《曲礼》出在汉初,已为传记,则原书必不在文、景之后,四也。西汉今学盛,使果西汉人作,必依附二家,不敢如此立异,五也。以旧说论之,驳《左》者谓成于建始,则不若是之迟;尊《左》者谓出于汉初,则不若是之蚤。能知迟蚤成出之原,则庶乎可与谈《左》学矣。

汉人今、古之说,出于明文者少,出于推例者多。《白虎通》所纪《尚书》说之敛后称王,《公羊》说之三年称王,《诗》、《春秋》之五不名、五等皆称公,皆推例之说也。然明文之说,亦多出于推例。如《公羊》之由经推礼,与《左传》之由经推礼。同一经也,有世卿、无世卿异;讥丧娶、不讥丧娶异;此又明文中推例得之者。然有明文之推例,皆先师说;无明文者之推例,皆后师说。后师推例虽同先师,然附会失解者多于先师,以其学不如先师也。故予今、古礼制,以《王制》、《周礼》有明文者为正宗,以「三传」推例有明文者为辅佐。至于后师无明文之说,则去取参半。若《易》、《尚书》、《诗》、《论语》、《孝经》诸先儒说,除《礼记》本记诸篇外,则全由据《王制》、《周礼》以推之者。此于今、古学为异派,其中或同或异,或因或革,则又立《流派表》以统之。

始因《白虎通》胪列各经师说,欲将其说列为一表,名曰《五经礼制异同表》。后作《群经今、古礼制异同表》,以为足以包括群籍,遂不作《五经表》。今按:此表不能不作。何以言之?诸经异说,有迥不相同,不关今、古之分者,如《今春秋》天子即位三年乃称王,而《尚书》说则据《顾命》以为初丧称子,钊敛后称王。据经为说,则无论《今、古文尚书》皆不能立异,与《春秋》三年称王之说不同。《春秋》据逾年称公,以为逾年称王,此据经也。《尚书》据「王麻冕」,以为敛后称王,此亦据经也。诸经如此类者实众,不立此表,则此类无所归宿,又必在今、古学中为难矣。

博士言礼,据礼文者半,推经例者半。大约推例者皆当入《五经表》。何以言之?今学《王制》明文与古学不同者少,凡非明文则半多推例而得者,若以入《古、今表》,反是以无为有,此当入《五经表》。见此异同,非三代之不同,非今、古之异制,皆先师缘饰经义意造之说。又《礼记》中所言异同,有二家异说者,有文义小变者。此二派又足为《今古表》之陈涉、吴广,亦必求所以安顿之。二家说异者,立一表附《古今表》后。至于《曲礼》,本古文家说也。然所言六大、五官、六工之事,又全与《周礼》相反。足见古礼学中原有数派,但不用三公九卿,俱为古学也。大约《今、古表》中今学只一派,古学流派多,以其书多人杂,不似今学少而专一也。

《异义》采录今、古说,多非明文,后师附会盖居其半。夫今、古异同,当以《王制》、《周礼》为纲领,《公》、《穀》、《左氏》为辅佐。但据经传,不录晚说,唯议明文,不征影响。今许所录,可据者半,不可据者半。大约今、古分别,两汉皆不能心知其源。至于晚末,其派愈乱,如以今学说圣人皆无父而生,古学说圣人皆有父,岂不可笑!又《公羊》说引《易》「时乘六龙以驭天」,知天子驾六;未逾年,君有子则庙,无子则否。皆误说也,而亦征录。又引《公羊》以郑伯伐许为讥,《左》说郑伯伐许以王事称爵,皆非经意,为余所驳者也。大抵许君生当晚近,有志复古而囿于俗说。其作此书,亦如其《说文解字》真赝杂采,纯驳各半,屈于时势,莫可如何。然其采虽杂,今犹与今为一党,古犹与古为一党,不自相攻击。盖其始则同有乡人之义,继则同为博士党同伐异,视古学如雠仇,惟恐其进与为难。故虽自立异,仍不敢援之以自树敌,故说犹同也。

《异义》所录《左氏》,亦有异同。大约《左氏》亦有数家,故致歧出。如既言:「《左氏》说,麟是中央轩辕大角兽,孔子作《春秋》者,礼修以致其子,故麟来为孔子瑞。」又采陈钦说:「麟,西方毛虫。孔子作《春秋》,有立言。西方兑,兑为口,故麟来。」[陈钦,《左氏》先师也]是《左氏》固非止一家,故说不同也。又言《左氏》说:「施于夷狄称天子,施于诸夏称天王,施于京师称王。」载籍不传此义,此盖用《曲礼》说《左传》也,而文事与《曲礼》小异。此则未必异说之不同,盖《左氏》旧用《曲礼》说,后久失传,晚师无知者,而其初传授之义,犹相墨守,久而讹脱,故与《曲礼》殊异。亦如《公羊》言桓公盟词及孔子说,较之《孟子》多有讹脱是也。此《曲礼》为《左氏》说之起文,亦如《孟子》为鲁学《春秋》之起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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