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川先生曰:贤者在下,岂可自进以求于君?苟自求之,必无能信用之理。古之人所以必待人君致敬尽礼而后往者,非欲自为尊大。盖其尊德乐道之心不如是,不足以有为也。
君子之需时也,安静自守。志虽有须而恬然若将终身焉,乃能用常也。虽不进而志动者,不能安其常也。
「比吉,原筮元永贞,无咎。」传曰:人相亲比,必有其道。苟非其道,则有悔咎。故必推原占决其可比者而比之。所比得元永贞则无咎。元,谓有君长之道。永,谓可以常久。贞,谓得正道。上之比下,必有此三者。下之从上,必求此三者。则无咎也。
《履》之初九曰:「素履往,无咎。」传曰:夫人不能自安于贫贱之素,则其进也,乃贪躁而动,求去乎贫贱耳,非欲有为也。既得其进,骄溢必矣,故往则有咎。贤者则安履其素,其处也乐,其进也将有为也,故得其进则有为而无不善。若欲贵之心与行道之心交战于中,岂能安履其素乎?
大人于《否》之时,守其正节,不杂乱于小人之群类,身虽否而道之亨也。故曰:「大人否亨。」不以道而身亨,乃道否也。
人之所《随》,得正则远邪,从非则失是,无两从之理。《随》之六二,苟系初则失五矣,故象曰:「弗兼与也。」所以戒人从正当专一也。
君子所贵,世俗所羞。世俗所贵,君子所贱。故曰:「贲其趾,舍车而徒。」
《蛊》之上九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象曰:「不事王侯,志可则也。」传曰:士之自高尚,亦非一道。有怀抱道德,不偶于时,而高洁自守者;有知止足之道,退而自保者;有量能度分,安于不求知者;有清介自守,不屑天下之事,独洁其身者。所处虽有得失小大之殊,皆自高尚其事者也。象所谓「志可则者」,进退合道者也。
《遯》者,阴之始长。君子知微,故当深戒。而圣人之意,未便遽已也。故有「与时行,小利贞」之教。圣贤之于天下,虽知道之将废,岂肯坐视其乱而不救?必区区致力于未极之间,强此之衰,艰彼之进,图其暂安。苟得为之,孔孟之所屑为也。王允、谢安之于汉晋是也。
《明夷》初九,事未显而处甚艰,非见几之明不能也。如是则世俗孰不疑怪?然君子不以世俗之见怪,而迟疑其行也。若俟众人尽识,则伤已及而不能去矣!
《晋》之初六,在下而始进,岂遽能深见信于上?苟上未见信,则当安中自守,雍容宽裕,无急于求上之信也。苟欲信之心切,非汲汲以失其守,则悻悻以伤于义矣。故曰:「晋如摧如。贞吉,罔孚,裕,无咎。」然圣人又恐后之人不达宽裕之义,居位者废职失守以为裕。故特云「初六,裕则无咎」者,始进未受命当职任故也。若有官守,不信于上而失其职,一日不可居也。然事非一概,久速唯时,亦容有为之兆者。
不正而合,未有久而不离者也。合以正道,自无终睽之理。故贤者顺理而
安行,智者知几而固守。
君子当困穷之时,既尽其防虑之道而不得免,则命也,当推致其命以遂其志。知命之当然也,则穷塞祸患,不以动其心,行吾义而已。苟不知命,则恐惧于险难,陨获于穷厄,所守亡矣,安能遂其为善之志乎?
寒士之妻,弱国之臣,各安其正而已。苟择势而从,则恶之大者,不容于世矣。
《井》之九三,渫治而不见食,乃人有才智而不见用,以不得行为忧恻也。盖刚而不中,故切于施为。异乎「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者矣。
《革》之六二,中正则无偏蔽,文明则尽事理,应上则得权势,体顺则无违悖。时可矣,位得矣,才足矣,处革之至善者也。必待上下之信,故「已日乃革之」也。如二之才德,当进行其道,则吉而无咎也。不进则失可为之时,为有咎也。
《鼎》之「有实」,乃人之有才业也。当慎所趋向。不慎所往,则亦陷于非义。故曰:「鼎有实,慎所之也。」
士之处高位,则有拯而无随。在下位,则有当拯,有当随,有拯之不得而后随。
「君子思不出其位。」位者,所处之分也。万事各有其所,得其所则止而安。若当行而止,当速而久,或过或不及,皆出其位也,况踰分非据乎!
人之止难于久终,故节或移于晚,守或失于终,事或废于久,人之所同患也。艮之上九,敦厚于终,止道之至善也。故曰:「敦艮吉。」
《中孚》之初九曰:「虞吉。」象曰:「志未变也。」传曰:当信之始,志未有所从,而虞度所信,则得其正,是以吉也。志有所从,则是变动,虞之不得其正矣。
贤者惟知义而已,命在其中。中人以下,乃以命处义,如言「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知命之不可求,故自处以不求。若贤者则求之以道,得之以义,不必言命。
人之于患难,只有一个处置。尽人谋之后,却须泰然处之。有人遇一事,则心心念念不肯舍,毕竟何益?若不会处置了放下,便是「无义无命」也。
门人有居太学而欲归应乡举者,问其故,曰:「蔡人尠习《戴记》,决科之利也。」先生曰:「汝之是心,已不可入于尧舜之道矣!夫子贡之高识,曷尝规规于货利哉?持于丰约之间,不能无留情耳。且贫富有命,彼乃留情于其间,多见其不通道也。故圣人谓之『不受命』。有志于道者,要当去此心而后可语也。」
人苟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之志,则不肯一日安于所不安也。何止一日,须臾不能。如曾子易箦,须要如此乃安。人不能若此者,只为不见实理。实理者,实见得是,实见得非。凡实理得之于心自别。若耳闻口道者,心实不见。若见得,必不肯安于所不安。人之一身,尽有所不肯为,及至他事又不然。若士者,虽杀之,使为穿窬必不为,其它事未必然。至如执卷者,莫不知说礼义。又如王公大人,皆能言轩冕外物,及其临利害,则不知就义理,却就富贵。如此者只是说得不实见。及其蹈水火,则人皆避之,是实见得。须是有「见不善如探汤」之心,则自然别。昔曾经伤于虎者,他人语虎,则虽三尺童子,皆知虎之可畏,终不似曾经伤者,神色慑惧,至诚畏之,是实见得也。得之于心,是谓有德,不待勉强。然学者则须勉强。古人有捐躯陨命者,若不实见得,则乌能如此?须是实见得。生不重于义,生不安于死也,故有「杀身成仁」,只是成就一个是而已。
孟子辨舜跖之分,只在义利之间。言间者,谓相去不甚远,所争毫末尔。义与利只是个公与私也。才出义,便以利言也。只那计较,便是为有利害。若无利害,何用计较?利害者,天下之常情也,人皆知趋利而避害。圣人则更不论利害,惟看义当为不当为,便是命在其中也。
大凡儒者未敢望深造于道。且只得所存正,分别善恶,识廉耻。如此等人多,亦须渐好。
赵景平问:「『子罕言利』,所谓利者,何利?」曰:「不独财利之利,凡有利心,便不可。如作一事,须寻自家稳便处,皆利心也。圣人以义为利,义安处便为利。如释氏之学,皆本于利,故便不是。」
问:「邢七久从先生,想都无知识,后来极狼狈。」先生曰:「谓之全无知则不可,只是义理不能胜利欲之心,便至如此也。」
谢湜自蜀之京师,过洛而见程子。子曰:「尔将何之?」曰:「将试教官。」子弗答。湜曰:「如何?」子曰:「吾尝买婢,欲试之,其母怒而弗许,曰:『吾女非可试者也。』今尔求为人师而试之,必为此媪笑也。」湜遂不行。
先生在讲筵,不曾请俸。诸公遂牒户部,问不支俸钱。户部索前任历子,先生云:「某起自草莱,无前任历子。」遂令户部自为出券历。
又不为妻求封,范纯甫问其故,先生曰:「某当时起自草莱,三辞然后受命,岂有今日乃为妻求封之理?」
问:「今人陈乞恩例,义当然否?人皆以为本分,不为害。」先生曰:「只为而今士大夫道得个『乞』字惯,却动不动又是『乞』也。」
因问:「陈乞封父祖如何?」先生曰:「此事体又别。」再三请益,但云其说甚长,待别时说。
汉策贤良,犹是人举之。如公孙弘者,犹强起之乃就对。至如后世贤良,乃自求举尔。若果有日,我心只望廷对,欲直言天下事,则亦可尚矣。若志在富贵,则得志便骄纵,失志则便放旷与悲愁而已。
伊川先生曰:人多说某不教人习举业,某何尝不教人习举业也?人若不习举业而望及第,却是责天理而不修人事。但举业既可以及第即已,若更去上面尽力,求必得之道,是惑也。
问:「家贫亲老,应举求仕,不免有得失之累,何修可以免此?」伊川先生曰:「此只是志不胜气。若志胜,自无此累。家贫亲老,须用禄仕,然『得之不得为有命』。」
曰:「在己固可,为亲奈何?」曰:「为己为亲,也只是一事。若不得,其如命何?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人苟不知命,见患难必避,遇得丧必动,见利必趋,其何以为君子!」
或谓科举事业,夺人之功,是不然。且一月之中,十日为举业,余日足可为学。然人不志此,必志于彼。故科举之事,不患妨功,惟患夺志。
横渠先生曰:世禄之荣,王者所以录有功,尊有德,爱之厚之,示恩遇之不穷也。为人后者,所宜乐职劝功,以服勤事任,长廉远利,以似述世风。而近代公卿子孙,方且下比布衣,工声病,售有司。不知求仕非义,而反羞循理为无能。不知荫袭为荣,而反以虚名为善继。诚何心哉!
不资其力而利其有,则能忘人之势。
人多言安于贫贱,其实只是计穷力屈,才短不能营画耳。若稍动得,恐未肯安之。须是诚知义理之乐于利欲也,乃能。
天下事大患只是畏人非笑。不养车马,食粗衣恶,居贫贱,皆恐人非笑。不知当生则生,当死则死。今日万锺,明日弃之;今日富贵,明日饥饿。亦不恤,「惟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