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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道光二十八年戊申(公元一八四八年)

41二月赴慈溪县任,接篆视事。前任家眷尚未出署,住考棚、理民事、写家信寄兄,即往北乡拿花会。选差役十余名,带家丁两名,家丁无许乘轿,差役只随余轿后,无许私行上前。问:花会开设何处。有人言:现设某处,每日开两次,午刻一次,酉刻一次,厂内有刀枪兵器保护,开时放爆竹三声。问:前官亦亲自往拿乎?答曰:以前多是差去或署内爷们同去,初次开花会者无不送钱,受钱之后,不可再拿。再拿如何?再拿则必拒捕。余曰:官何不带多人往拿乎?笑曰:彼皆无赖乌合之徒,愈聚愈众,官安能带许多人?官若立心要拿,先事安派,彼皆狡猾,耳目亦多,先已逃避,今日在此,明日在彼,终不可拿。余曰:花会竟不可拿,民害终不可去,想吾差役都曾收过花会钱文。答曰:今日太爷是新到任,差役即从前收过钱文,亦不相干。此辈今日决不料太爷自去,决无防备,但恐带来差役过少。余曰:我自当先,尔等随后,我呼则去,不呼勿前也。余带家丁一人先往,见一室果有兵器,门首花筒高挂,桌上筹码,锡盒盛之,铜钱盈柜。多人环集谈笑,问余到此何事?余未及语。有一人小语曰:闻段太爷到任,恐是他来。一人曰:前日到县,未必今日就来。余随出门,以手作指挥状,呼曰:尔等皆来!室中皆曰:是矣!遂皆兔脱远逃。先收兵器,再点筹码,启柜视之,钱满矣。若辈俱逃,究不知余带多少人也。余问房主何人?已远逃不见。命地保雇人送钱至县,带来差役各给一千,其余留作下次拿花会赏赐,欢声满路,凡年长皆曰:昔日只有花会世界,今幸矣!有人歌曰:拿花会,禁赌钱,拨开云雾见青天,官清民乐太平年。余回县,夜三鼓矣。次日清晨,城中绅士俱来拜谒,余以筹码示之,答曰:不知父台拿办后,此筹尚有用否?昔日大筹一千,小筹五百,入典可以赎当,入巿可以买物,不问人,只问筹也。是何世界哉?

42城东有监生,近宅有祖坟,近邻童子牧羊其上,监生见之喝骂,童子惧,弃羊逃,监生牵羊归,仍骂童子,盖将送羊以告其家,下次无得再牧,以免践踏坟地也。童子见羊已牵去,又被喝骂,心急脚忙,路跌数次,有跌伤数处,归家两日死。其家报命案,前任验过,已团供,未结案也。大约慈溪多殷富,此等命案,原可以上下其手,向来官其地者,最难石清白名。余至任,苦主家再来催,监生亦来诉状。余已得其实,当堂劝监生给童子家数十千,谓监生曰:非骂不逃,非逃不跌,非跌无伤;死虽有命,事非无因。彼家又属近邻,当存匍匐之谊。谓童子家曰:尔家牧羊就人坟上,已有不是;况自跌伤,更难牵涉;又死于家,何能怪人?于是两家具结完案。余亦未究监生何日缴钱也。后五日,童子家来诉云:监生不肯缴钱,谓缴钱,则命案真矣。余立着差传监生至,骂之曰:尔不缴钱,非怕命案真,谓命案结也。我今即将命案办尔,随尔上控,谓我和命案亦可,谓我翻命案亦可。即喝差使去其帽顶。监生于是叩头缴钱,童子家领之而去。

43三月,自余往北乡拿花会后,出示晓谕,略称:四乡以前做过花会者,其名其姓,余尽知之。着即赴县自首,日后不蹈旧辙,余亦勿追既往;如不肯来,毋谓余不能拘也!须知花会之设,良民痛恨,我欲根究,人谁不愿。一日清晨,有五品顶戴具手本求见。余是时不知有军功顶戴,见手本五品衔名,以为非官亦绅士也,请之入。其人自跪阶上,口称:曾做过花会,今父母官既如此为民,情愿痛改前非;但恐尚有惟利是图不知省悔者,仍蹈往辙,职员先自呈明,无谓日后仍有职员在内也。余始知为花会自首,请入花厅,与坐,谓曰:尔恐日后有人再做花会,牵连尔名,此诚不可不虑;但慈溪做花会之人,吾尚知之,尔岂不知?尔何不先告诸人,日后不可再做,否则连累我等,我当自首。诸人尽听尔言,善矣;如或不听,亦与尔无干。若先既不言,后又勿首,待余亲拿,必于尔有所未便也。其人承应而出。是后慈溪花会,即有做者,亦只藏诸荒村穷壤间耳。旬日后,抚台自定海回省,余仍接至西坝,亦慈溪县境也,见抚台于舟中,言及日前往拿花会与出示禁止花会事。抚台自言:吾始至山东做知县时,县有大茶馆,楼上女子开设赌厂,人不敢拿。吾自往观,赌风甚炽,吾亲禁之,有将拒余者,女子曰:是官也。人乃敛手。吾曰:尔等所为近理耶?余遂下楼回署,会营拿之,茶馆于是不敢再事集赌。此等无业游民,如肥田恶草,无时无之,我等遇则除之而已,然而不能净也。自今观之,真阅历之言也。

44抚宪回省后,宁波又换本府,旧任知府杨,新任知府徐。余到慈溪时,正值办差,所以新添津贴、月费、寿礼一切陋规,一时未及齐全。余曰:本府既要离任,所差旧规不可再迟。余往府自送之,却笑账房云:差平色。使人言之。余告其人曰:为尔账房朋友言之,尔家老爷已卸任矣,我尚送陋规来,岂肯短平色乎?尔再查清。新本府到任,制台又到宁波阅兵,学宪又按试宁波,皆有过境差事,及向例棚规。库房苦之,请余曰:向来制台阅兵过境,慈溪尚有城乡各典帮贴费用一款。余曰:此等陋规,岂能行之公牍乎?尔等好言商之,各典有贴,吾亦领之;如不肯帮,勿多言也。库书曰:不行公牍,未必肯帮。余曰:尔试商之,如必须公牍,即可不要彼帮。库房于是商之各典。未有公牍,各典亦帮贴公费数千串焉。

45四月,兄自家来署,姊丈亦同至。时已开征,计算本年上忙即尽征起,奏销总难全完;况接连大差,用款浩繁,所短甚巨。有为余计者,谓上年余任建德,且系荒年,缺亦不如慈溪,奏销亦能全完,今年若不全完,似觉难于解说。又征不敷解,究如之何?时有教官,系盐商子,由附生捐教,遇事热肠,怂恿必办全完。余曰:非借不可。教官曰:恐亦难借许多。我有一法,慈溪田有五十二万,每亩借百文,民间亦不为难,说明下忙还原,不过转移间事。余曰:民间未必肯信。答曰:我到慈溪两年,与学中人多熟,慈溪在学者,不少管业人,与之说明,自无不信矣。

46镇海县南门有关,稽查海船出入,宁波渔船出海捕鱼,──镇海县乃由慈溪调署,即余前任也。──索渔船出口费,致渔户聚众毁关。请提军发兵弹压,提军不从。道台吓病,因而请假赴省养病,以首府来署道台,来往不过三月,凡新参寿礼、程仪,县有向例,余惟循例而已。署道告人曰:论彼做官固好矣,论应酬毫无。余惟听之。署道赴宁波,未带全眷,只一妾随行。首县办差亟力承奉,向人家借一床,以备姨太太安宿。其后解任,妾爱其床,即带之回省,以致外人纷纷传说。细行顾可不谨哉?

47北乡有杜、白二湖,实一湖也,荫田十万余亩。修筑湖堤,照亩出费。中有腰塘,亦一堤也,──有是堤,则湖堤不受全湖之浪。──年久失修。余屡至堤上,将议修之。相传以为昔年乃王姓专修,今王姓亦式微矣,余议募捐修之。北乡亦多殷富,事不难集也。余遍历湖上,见湖边山脚,非湖非田,不乏闲地,使开辟以成田,可得良田数十万亩。与近湖居者商,无不踊跃赞成。回署与幕友商之,幕友皆以为美举。他日至府,又与本府商之,本府亦曰:我与尔肩任其事。自府归署,即有近湖绅衿来城请示。余拟示,自诣湖边开工。库书亦随余往,以「杜白湖志」一部呈余,皆记杜、白二湖原委,自明至今历有部案,近湖者利其开田,承流者恐湖日狭,讼牍鳞积,所以屡奉上谕禁止开田。余阅湖志,谓库书曰:既有此志,胡不早呈?曰:向来衙门办事,即欲兴利,非数月不举,不知太爷何以如此其速也?余乃恍然。凡事不可冒昧,即为善亦必再思而行。至湖上谓绅衿曰:开田恐起争端,历有部案,余不知,今日阅「杜白湖志」,始知之,开田之事,应作罢论。绅衿亦无异议。

48鄞县东乡地最辽阔,国初制军李卫定盐课,在城领商引,在乡曰肩引。肩引何?肩贩之引地也。明知近海地方小民岂能不食私盐,名曰肩商引,示弗与小民争利之意也,相安日久。至乾隆年间数次南巡,盐商办差捐饷,以致商人势焰日甚,各处渐改商引,更成部案。嘉庆及道光初年,地方官更艳商人之利,惟商人之命是听。宁波商人日益富盛,有子读书,亦得科名,适其房师又任宁波,而肩贩引地,商皆广列盐肆矣。民间食盐,有非自商店买者,即以食私治罪。又多设缉捕,小民骚扰难堪,屡成巨案,而省中若弗闻也。徐本府到任,东乡民以徐尚不偏袒商人,遂诉争引地。本府许以委员采勘,东乡人曰:委员无不护商者也。本府曰:我必委一不护商者。乡民曰:欲不护商,非委慈溪县不可。本府笑曰:我意亦是委彼也。余奉本府委至宁波,邀鄞县同往,鄞县伸舌曰:欲我同去受乡民闹耶?余乃一人去勘。乡民执香迎者,不可计数。回告本府曰:昔人所见者大,当永以为法也。本府曰:我与尔同详省中,苟利于民,无畏受上司批饬也。余言批饬固不畏,特恐终不定案耳。是时省中事,上宪多商之首府,首府不以余与本府所详为然。余曰;商人侵占肩贩引地,事实昭然。现在民日多,户日穷,此肩贩地方隐民多取食焉,为之徒者众矣,日久慝作,事不可知也。首府笑曰:尔有力能更部定案耶?余曰:恐众怒不可犯也。而案终不定,遂贻他日之忧矣。

49九月,新委慈溪县来云,新任抚宪吴甄甫先生已到,禀辞时,抚宪为彼言,自江西来,沿途闻人言余做官甚好,海盐县缺原非我委,然既委矣,必速赴任,好办冬漕。余乃交篆,赴宁波,辞道府。时本道咸亦新放,见慈溪绅衿公呈,谓余曰:地方百姓既留之,省中何必调往别县。余又至府,因本府办事,常以民情为念。余谓其幕友曰:今将别矣。幕友言之本府,本府曰:为我乃其本府耳,若论为人,我犹当师事彼也,而乃谓我为师乎?余回署,布置回省。合县知余借解奏销银尚未还原,皆谓慈溪美缺,而反借账难完,于心亦有不安,乃共商各送程仪,合成二三百金。夫以慈溪之富,而仅能二三百金者何也?以余前任乃以场官而捐升知县,初任慈溪,欲做声名,民亦称之。次年进京引见,共送盘费万余金。乃回任后,县之殷富家妇人赌钱,佣妇抽头,有一家妇人输钱太多,克扣佣妇头子。佣妇谋之讼师,讼师嘱其将每日几人集赌,输赢若干底账一本呈控到县,账上某家某家注写明悉,共有多少妇人,前任执账要传殷富妇人当堂问供。富室丑之,托人言明,县不差传,送银数万入署。富室叹曰:今而后,知官之不足与言相好也!是以馈余程仪只二三百金也。然自余观之,卸事之官,尚肯馈送二三百金,岂可谓其少乎。

50余至省,先见首府。──大约吴大人初到浙,力求整顿吏治,每见属员,必问及地方事务,言词之际,多有挑剔。首府先主一省之事,至是亦屡受挑剔也。──问余上院未,余言须俟明日。即戒之曰:【甚】【[慎]】勿多言。次日上院,随同寅共七、八人见抚宪,非惟无一语挑剔,并笑容可掬。有见过曾受挑剔者,出而讶曰:抚台今日胡为如此和平?皆对余笑曰:或者今日托尔之福也。至午后,抚台即着人唤余入署,谓之曰:我亦知海盐缺苦,收漕在即,宜速去,先收民心。余遂将近日漕务一切弊端,细细言之。抚台曰:浙省弊坏非一日矣,我昨犹嘱藩司,谓牛已被人牵去,我与尔尚在此拔桩!【我巳预知藩台之被参矣。】又谓曰:尔到任,将地方情形详悉禀明,有可代尔为力之处,我必行之,速去!余遂禀辞赴海盐任。抚台不许上司荐朋友,余至臬司衙间禀辞,臬司荐一小席,余已收之矣,其门丁犹呼喝谓号房曰:大人问所荐师爷如何?余笑应曰:抚台云不准荐朋友。其实余已延定。

51海盐漕共五万有零,原定收米,其后漕丁运费,渐索之州县。州县收米,在先不过加收耗米,至于索费以后,折色之名由是而起。州县既有折色,而漕规之名于是兴。余昔坐书房时亦闻有漕规之说,不知海盐漕规之弊乃有如此之甚也!其自粮道、帮官、旗丁、委员及各衙门所荐收粮朋友,皆有漕规,犹曰此官场中漕规耳,乃海盐则更有绅户、衿户、讼户等名目:绅户者,出仕之家也,绅户出米,每担并不交足一担;衿户,生监之家也,每担仅交足一担;讼户,从前有讼至县,县不能治,于收漕时许交本色米几担,后遂为例。所以每临收漕,县署必有人报盗案、贼案者,若非立时往勘,以究虚实,亦非交本色米若干担不休。讼户交米,或一担加一斗,或一担加二斗不等,而漕粮非一担收至两担以外,不能运到京师;旗丁又于每年收县帮费之外,又收民间折色米三、四千担。余问前任曰:收我帮费足矣,又收我折色,何也?前任曰:此亦明知而不能解者也。余又问曰:闻举人包米一百六十担,副榜八十担,尚不在绅、衿、讼三户之列;海盐县正副榜若干,合之三户,岂复尚有折色?前任答曰:海盐之漕,所以不可办也。余乃与先兄商曰:既临火坑,岂能不跳?各色本米相习日久,猝难更移。我想旗丁既要我帮费,又收我折色,我总可与之讲理。况旗丁需钱甚急,我若年内宽予以钱,此项折色总可收之归县,但必年内广为筹款。先兄至省筹款。余一面将地方情形禀明抚宪,谓日前出示观风,嘱其衣冠而至,尚无违背,可见士习尚可转移;士习可移,则民风可易,来春漕事,纵不能大有起色,当可不致误漕。抚宪回信云:上不掣尔肘,尔可放胆以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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