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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寄人篱下,且听煮酒论英雄

曹军路过徐州,百姓焚香遮道,请留刘使君为牧。操曰:“刘使君功大,且待面君封爵,回来未迟。”百姓叩谢。操唤车骑将军车胄权领徐州。操军回许昌,封赏出征人员,留玄德在相府左近宅院歇定。

次日,献帝设朝,操表奏玄德军功,引玄德见帝。玄德具朝服拜于丹墀[1]。帝宣上殿,与叙话,排世谱,则玄德乃帝之叔也。帝大喜,请入偏殿叙叔侄之礼。帝暗思:“曹操弄权,国事都不由朕主,今得此英雄之叔,朕有助矣!”遂拜玄德为左将军、宜城亭侯。设宴款待毕,玄德谢恩出朝。自此人皆称为刘皇叔。

曹操回府,荀彧等谋士又劝操杀刘玄德。操以玄德在掌握之内,不以为意;其所虑者,太尉杨彪系袁术亲戚,倘与二袁为内应,为害不浅。思欲除之。乃密使人诬告彪交通袁术,遂收彪下狱,命满宠按治之。时北海太守孔融在许都,谏阻。操不得已,乃免彪官,放归田里。议郎赵彦愤操专横,上疏劾操不奉帝旨、擅收大臣之罪。操大怒,即收赵彦杀之。于是百官无不悚惧。

程昱说操行王霸之事[2]。操曰:“朝廷股肱[3]尚多,未可轻动。吾当请天子田猎,以观动静。”于是入请天子田猎。帝推脱不下,只好排銮驾出城。玄德与关、张引数十骑随驾出许昌。曹操骑爪黄飞电马,引十万之众,与天子猎于许田。军士排开围场,周广二百余里。操与天子并马而行,只争一马头。背后都是操之心腹将校。文武百官,远远侍从,谁敢近前?当日献帝驰马到许田,刘玄德起居道旁。帝曰:“朕今欲看皇叔射猎。”玄德领命上马,忽草中赶起一兔。玄德射之,一箭正中那兔。帝喝彩。转过土坡,忽见荆棘中赶出一只大鹿。帝连射三箭不中,顾谓操曰:“卿射之。”操就讨天子宝雕弓、金鈚[4]箭,扣满一射,正中鹿背,倒于草中。群臣将校,见了金鈚箭,只道天子射中,都踊跃向帝呼“万岁”。曹操纵马直出,遮于天子之前以迎受之。众皆失色。见操僭越[5]欺君,云长大怒,欲斩曹操。玄德以目止之。

却说献帝回宫,泣告伏皇后,伏皇后之父伏完入见,言车骑将军国舅董承可托也。完曰:“臣有一计:陛下可制衣一领,取玉带一条,密赐董承;却于带衬内缝一密诏以赐之,令到家见诏,可以昼夜画策,神鬼不觉矣。”帝然之,伏完辞出。

帝乃自作一密诏,咬破指尖,以血写之,令伏皇后缝于玉带紫锦衬内,却自穿锦袍,自系此带,令内史宣董承入。以西都救驾之功,帝解袍带赐承,密语曰:“卿归可细观之,勿负朕意。”承会意,穿袍系带,辞帝下阁。

早有人报知曹操曰:“帝与董承登功臣阁说话。”操即入朝来看,截住董承问曰:“何故见赐?”承曰:“因念某旧日西都救驾之功,故有此赐。”操令解下衣带验看。看毕,将袍带还承。

承辞操归家,衣带仔细反复看了,并无一物。良久,倦甚。正欲伏几而寝,忽然灯花落于带上,将其烧破一处,微露素绢,隐见血迹。急取刀拆开视之,乃天子手书血字密诏。董承览毕,涕泪交流,沉思灭操之计。遂先后暗结侍郎王子服、将军吴子兰、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同立义状。

忽报西凉太守马腾相探。承知腾忠义,乃取诏示之。腾读毕,毛发倒竖,咬齿嚼唇,满口流血,谓承曰:“公若有举动,吾即统西凉兵为外应。”遂在义状书名。马腾知刘玄德兄弟忠义,又荐之。次日黑夜,董承怀诏,往见玄德,令观之。玄德不胜悲愤,亦于义状书“左将军刘备”。

玄德也防曹操谋害,就下处后园种菜,亲自浇灌,以为韬晦之计。一日,关、张不在园中,许褚、张辽引数十人入园请玄德。玄德只得随二人入府见操。操笑曰:“在家做得好大事!”唬得玄德面如土色。操执玄德手,直至后园,曰:“玄德学圃不易!”玄德方才放心,答曰:“无事消遣耳。”操曰:“适见枝头梅子青青,忽感去年征张绣时,道上缺水,将士皆渴;吾心生一计,以鞭虚指曰:‘前面有梅林。’军士闻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今见此梅,不可不赏。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会。”玄德心神方定。随至小亭畅饮。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骤雨将至。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操与玄德凭栏观之。操曰:“使君知龙之变化否?”玄德曰:“未知其详。”操曰:“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指言之。”玄德曰:“备肉眼安识英雄?”操曰:“休得过谦。”玄德曰:“备叨恩庇,得仕于朝。天下英雄,实有未知。”操曰:“既不识其面,亦闻其名。”玄德曰:“淮南袁术,兵粮足备,可为英雄?”操笑曰:“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玄德曰:“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极多,可为英雄?”操笑曰:“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名称八俊,威镇九州:刘景升可为英雄?”操曰:“刘表虚名无实,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血气方刚,江东领袖——孙伯符乃英雄也?”操曰:“孙策藉父之名,非英雄也。”玄德曰:“益州刘季玉,可为英雄乎?”操曰:“刘璋虽系宗室,乃守户之犬耳,何足为英雄?”玄德曰:“如张绣、张鲁、韩遂等辈皆何如?”操鼓掌大笑曰:“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玄德曰:“舍此之外,备实不知。”操曰:“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玄德曰:“谁能当之?”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玄德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玄德乃从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玄德曰:“圣人迅雷风烈必变[6],安得不畏?”将闻言失箸缘故,轻轻掩饰过了。操遂不疑玄德。

天雨方住,见两个人闯入后园,手提宝剑,突至亭前,左右拦挡不住。操视之,乃关、张二人也。原来二人从城外射箭方回,听得玄德被许褚、张辽请将去了,慌忙来相府打听;闻说在后园,只恐有失,故冲突而入。却见玄德与操对坐饮酒。二人按剑而立。操问二人何来。云长曰:“听知丞相和兄饮酒,特来舞剑,以助一笑。”操笑曰:“此非鸿门会,安用项庄、项伯乎?”玄德亦笑。操命:“取酒与二樊哙压惊。”关、张拜谢。须臾席散,玄德辞操而归。云长曰:“险些惊杀我两个!”玄德以落箸事说与关、张。关、张问是何意。玄德曰:“吾之学圃,正欲使操知我无大志;不意操竟指我为英雄,我故失惊落箸。又恐操生疑,故借惧雷以掩饰之耳。”关、张曰:“兄真高见!”

操次日又请玄德。正饮间,满宠入报,袁绍破公孙瓒。瓒无走路,先杀妻子,然后自缢,全家都被火焚了。瓒军多有降者,袁绍声势甚盛。绍弟袁术使人归帝号于袁绍。绍欲取玉玺,术约亲自送至,见今弃淮南欲归河北。若二人协力,急难收复。满宠劝操急图之。玄德闻言,已有脱身之计,遂对操请命总督五万人马,截击袁绍,操许之。次日玄德遂辞别皇帝与董承,将兵启程。

郭嘉、程昱闻之,急劝曹操追回玄德。操然其言,遂令许褚将兵五百前往,务要追玄德转来。许褚追上玄德。玄德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面过君,又蒙丞相钧语。今别无他议,公可速回,为我禀复丞相。”许褚遂辞了玄德,领兵而回。回见曹操,备述玄德之言。操犹豫未决,遂不复追玄德。却说马腾见玄德已去,边报又急,亦回西凉州去了。

玄德兵至徐州安顿下来,知袁术将至,引兵出击。张飞刺死纪灵,袁术兵败溃逃,吐血而死。其侄袁胤将灵柩及妻子奔庐江,徐璆尽杀之,夺玉玺,献于曹操。操大喜,封徐璆为高陵太守。玉玺归操。

玄德留下军马保守徐州,不回许都。彧曰:“可写书与车胄就内图之。”操从其计,暗使人来见车胄,传曹操钧旨。胄请陈登商议。登虚与委蛇,假献计策,回告陈珪。珪命登飞马报与玄德。关羽用计乘夜扮作曹军到徐州,引车胄出迎,袭而杀之,将胄头去迎玄德,具言车胄欲害之事。玄德大惊曰:“曹操若来?如之奈何?”

时郑玄居于徐州,玄德与之交厚,尝师事之。陈登献计,劝玄德请郑玄书信求救于袁绍,以退曹操,玄慨然依允。玄德便差孙乾星夜赍往袁绍处投递。绍重以郑尚书之命,遂令陈琳发檄文,历数曹操之罪,兴兵讨曹,往救玄德。

绍览檄大喜,即命使将此檄遍行州郡,并于各处关津隘口张挂。檄文传至许都,操见之,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顾谓曹洪曰:“此檄何人所作?”洪曰:“闻是陈琳之笔。”操笑曰:“有文事者,必须以武略济之。陈琳文事虽佳,其如袁绍武略之不足何!”荀彧评说袁绍之弱,将兵不整,谋士不和,谓绍无用之人。操大笑曰:“皆不出荀文若之料。”遂唤前军刘岱、后军王忠引军五万,去徐州攻刘备;自引大军二十万,进黎阳,拒袁绍。程昱曰:“恐刘岱、王忠不称其使。”操曰:“吾亦知非刘备敌手,权且虚张声势。”吩咐:“不可轻进。待我破绍,再勒兵破备。”刘岱、王忠领兵去了。

曹操自引兵至黎阳。两军隔八十里,各自深沟高垒,相持不战。自八月守至十月。原来许攸不乐审配[7]领兵,沮授又恨绍不用其谋,各不相和,不图进取。袁绍心怀疑惑,不思进兵,操乃唤吕布手下降将臧霸守把青、徐;于禁、李典屯兵河上;曹仁总督大军,屯于官渡,操自引一军,竟回许都。

且说刘岱、王忠引军五万,离徐州一百里下寨。中军虚打“曹丞相”旗号,未敢进兵。忽曹操差人催刘岱、王忠进战。二人相互推诿不下,遂拈阄而定,王忠拈着“先”字,只得分一半军马,来攻徐州。陈登知操诡计百出,必以河北为重,此处乃虚张旗号。玄德遂遣云长引三千人马出徐州去探虚实。

时值初冬,阴云布合,雪花乱飘,军马皆冒雪布阵。战不几合,云长擒下王忠,押解回徐州。玄德问话,忠曰:“焉敢有诈。奉命教我虚张声势,以为疑兵。丞相实不在此。”玄德教付衣服酒食,留王忠为解和之用。又与张飞引军三千,前去捉拿刘岱。刘岱知王忠被擒,坚守不出。飞守了数日,见岱不出,心生一计:诈称是夜二更去劫寨,日间饮酒诈醉,将一士兵毒打一顿,纵去使往刘岱营中报劫寨之事。遂破刘岱军,生擒刘岱。余众皆降。玄德将刘岱迎入徐州,放出王忠,一同管待。玄德安抚二人,言并无反操之心,使至许都,为之分诉。刘岱、王忠曰:“深荷使君不杀之恩,当于丞相处方便,以某两家老小保使君。”玄德称谢。次日尽还原领军马,送出郭外。

云长、翼德回见玄德曰:“曹操必然复来。”孙乾谓玄德曰:“徐州受敌之地,不可久居;不若分兵屯小沛,守邳城,为掎角之势[8],以防曹操。”玄德用其言,令云长守下邳;甘、糜二夫人亦于下邳安置。甘夫人乃小沛人也,糜夫人乃糜竺之妹也。孙乾、简雍、糜竺、糜芳守徐州。玄德与张飞屯小沛。

注释

[1]丹墀[chí]:皇帝殿前的石阶,因涂成红色,所以叫丹墀。

[2]王霸之事:王,指称王。霸,做诸侯盟主。这里指执掌大权,图谋篡位。

[3]股肱:大腿和胳膊。因均为躯体出力的重要部分,所以引申为辅佐君主的大臣。又比喻左右辅助得力的人。

[4]鈚[pī]:一种较宽较薄的箭头。

[5]僭[jiàn]越:假冒名义,超越本分。

[6]圣人迅雷风烈必变:语出《论语·乡党》。大意是说,孔子遇到迅雷暴风,必定要改变脸色,表示对上天的敬畏。

[7]审配:袁绍手下谋士之一,性耿介,与逢纪同被袁绍委以领军重任,后兵败不降,慷慨就戮。

[8]掎[jǐ]角之势:掎,也写作“犄”,拉住,指拉住腿。角,指抓住角。掎角,夹击敌人。原指从两方面夹攻敌人。比喻战争中互相配合、夹击敌人的态势,或分出一部分兵力以牵制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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