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一年,太師英國公暨侯伯二十餘人早朝畢,奏曰:「輔等皆武臣,不諳經典,願賜一日假,詣國子監聽講。」上曰:「往。」於是,太師率諸侯伯詣監,所攜茶湯果餅之類甚豐。祭酒李先生時勉命諸生立講五經各一章。畢,設酒饌奉款。諸侯伯遜曰:「受教之地,皆就列坐。」惟太師與先生抗禮。飲甚歡。太師屢辭,先生曰:「秀才家飯,不易措置,願太師少寬。」遂命諸生歌鹿鳴之詩。賓主雍雍,抵暮而散。此亦太平盛事也。
張學士士謙,(「張學士士謙」,原脫一「士」字,據明紀錄彙編本補。)文才敏捷,日揮數篇。凡京師之送行褒賀,(「褒賀」,原作「哀賀」,據明紀錄彙編本改。)多出其手,頗獲潤筆。或冗中為求者所迫,輒取舊作改以應酬。有人求士謙文送某州守,數月復有求文送別駕者,士謙即以送守文稍易數言與之,忘其同州也。後別駕之官與守共出其文,相視一笑。
江陰有周歧鳳者,聰敏絕人,百工技藝、異端刑名之學,無不習而能之。嘗避難陝西鞏昌汪氏,數年歸,不抵家。偶一夕歸,其妻不內,遂放浪蘇、松間,率多舟居,自奉甚豐潔,猶愛狎娼人,疑其能作黃金。然所為陰險,端人君子不與之交。琴川錢允暉嘗有詩譏之曰:「羨子多才渾未逢,年來何處覓行踪。一身作客如張儉,四海何人是孔融。野寺鶯花春對酒,河橋風雨夜推蓬。機心盡逐東流水,惟有家山是夢中。」歧鳳聞之,遂為切齒。天順中,客死于京師。
吳故墟之西有天王堂,其南廊土地神像,相傳為劉總管所塑,甚精絕。永樂初,襄陽閻雋來為蘇衞百戶,偶覩此像,即伏地而泣。人問其故,答曰:「我高皇帝之容也,蓋雋侍高皇帝左右五年,諦視甚熟,故感泣耳。」由是徧傳吳中。
正統十三年,福建鄧茂七反,按察司副使邵宏譽領兵殺賊失機。監軍金尚書濂與邵為同年,邵私謁求救。方入,都統太監曹吉祥忽來急索邵斬之。邵竄入屋後幕。時嘉興周先生鼎在幕中,(「時嘉興周先生鼎在幕中」,原文「周先生」之上衍「與」字,據明紀錄彙編本刪。)視邵之貌,曰:「公殺氣定矣。」因匿床下。曹不獲而去,邵得免死。蓋軍中之令,凡違節制者遇之即殺,稍緩則不問矣。
郡人張淮字豫源,工于詩,才甚敏捷。嘗春日賞牡丹於富家,為人所激,席間一韻作詩百首,(「為人所激席間一韻作詩百首」,「激」原作「邀」,「作」原作「所」,據明紀錄彙編本改。)人多傳之。有蜀人徐山甫者,以詩自誇。寓部之寶積寺,坐必據中席,每呼高、楊諸公之名而貶其作。吳之詩人為之不平,因邀豫源偕往。豫源素不修飾,以微服居末坐,若無能者。客曰:「願先生賜教。」徐朗誦數篇,皆平生得意之作,豫源默和其韻。徐乃誦畢,豫源書和詩以示。徐見其太速,詩又出己上,大有赧色,夜半遯去。豫源家貧嗜酒,年三十五客死顧山周氏,藁多散落不存。
嘉興葉某嘗為府掾,後仕至通政参議。宣德中,與大理少卿熊槩巡撫東南。一日,同至嘉興公館,槩痛笞郡吏,猶辱罵不已。葉從容謂郡吏曰:「諸兄當勉,某在此喫了多少打罵,今日至是。」槩大赧。蓋忘葉之為吏也。後陛某部侍郎卒。
吾鄉沈景暘卜易甚驗。永樂中,驛取至京,太宗命午門上布卦,乃問英國公征南事。景暘得占曰:「此大勝之兆,明日正午當得捷音。」其時,果有飛騎至,報生擒黎賊,盡得其國,一刻不違。上大悅。賜景暘鈔幣,遣歸故里。
陳御史祚,天性剛毅,雖家人亦不假以詞色。宣德七年,進真氏大學衍義,勸宣廟日勤聖學。上覽之大怒,詔籍其家,并捕其子姪瑄等,下錦衣獄者三年,備嘗苦楚。上宴駕,得釋。偶都御史顧佐來過,公命瑄等出拜。但曰:「祚素不能蔭此輩,為祚所累。」未幾,竟遣之以歸。
宣德中,胡忠安公奏取四十歲廩膳生入監,依次出身,即富文忠公一舉三十年推恩之遺意也。公初與鄉人王守正同學舍,公至大宗伯,守正貢期尚遠。因創此例,不欲私於一人,故通行天下。後守正亦至春官主事。
劉廷美為刑部主事時,居京師,與徐武功、劉原博諸公為詩友,每相過談論,或至達旦。嘗歲除,廷美官舍無聊,原博邀之守歲,廷美因挾所藏鍾馗畫像求題,原博遂援筆大書一詩于上。明旦持歸,懸之中堂。京師風俗,每正旦,主人皆出賀,惟置白紙簿並筆硯於几,賀客至,書其名,無迎送也。是日朝罷,劉定之、黃廷臣兩學士首至,見此詩各摘簿一葉,錄之以去。朝士繼至者皆摘錄之。頃間簿已盡矣。廷美晚回,索簿閱賀,以圖往報客。家人告其故。明日復置一簿,亦如之。中書舍人金本清戲謂廷美曰:「此鍾馗乃耗紙鬼也。」一時京師傳為異事。原博詩曰:「長空糊雲夜風起,不念成羣跳狂鬼。倒提三尺黃河氷,血灑蓮花舞秋水。(「血灑蓮花舞秋水」,明紀錄彙編本作「血灑黃花舞秋水」。)飛螢負火明月羞,櫟窠影黑啼鵂鶹。緑袍烏帽逞行事,(「緑袍烏帽逞行事」,明紀錄彙編本作「藍袍鳥帽逞行事」。)磔腦刳腸天亦愁。(「磔腦刳腸天亦愁」,明紀錄彙編本作「磔胸刳腸天亦愁」。)中有巨妖誅未得,盍駕颷輪驅霹靂。如何袖手便忘機,回首東方又生白。」
嘉禾周伯器先生,作文未嘗起草,頃刻數千言,屢出奇怪,遠近求者甚眾。有藁數十卷,蠅頭細字,皆其手錄。年八十餘,精神不衰,日猶抄兩漢書,兼校其誤,用功之勤,後生莫及也。
陳太史鑑,字緝熙,吾鄉人。父某嘗戍遼陽以没,其母再嫁一百戶。父没時,緝熙尚幼。暨長,依道官施道常為徒,讀書刻苦,中正統戊辰進士及第,授官翰林。景泰初,因使高麗,還,迎其母并父骨以歸,士林榮之。
宣德中,吉水羅公汝敬,以工部侍郎兼翰林修撰奉使交趾回,道過吳中,適大理少卿熊槩巡撫茲地,盛作威福。大家巨族少被誣者,(「大家巨族少被害者」,明紀錄彙編本作「大家巨族凡被害者」。)隨至籍没,冤號之聲不可聞。公與熊有鄉里之好,因以陰隲之說諭之。熊不省。公至京謁見,陳奉使事畢,遂以熊事具奏。宣廟覽之惻然,即日召熊回京,而以周文襄公代之。自是東南之民得安矣。
陸參政孟昭,為人泛愛士,所奉甚豐。嘗為刑部郎中,居京師十三年,闢清風舘,座客日滿其中,人以陳孟公、鄭當時方之。雖傳舍一宿,必欲整潔,蓋其素性如此。
予鄉馬翯,字公素,讀書善詩文,不蹈襲前人,為相城沈孟淵徵士館甥,徵士授美田宅,公素略不顧,人有欲者,輒與之。其保身過慎,凡出,遇橋梁之危與水之深闊處,必舍舟登岸,不憚徒步之迂,舟人往往為之不堪。平生好手抄奇書百餘種,筆畫端楷,恒以自隨。獨好釋典,深造其理。舟中每置圓覺楞伽諸經于案,跏趺而坐,朗誦不輟,聞者皆驚笑。每至冠神與故人之家,留必數日而後反。嘗一夕鄰家火起,延及公素。公素一無所取,惟頂躡履巾執大袍,凝然立門外。人或以「癡先生」戲之,則拍手大笑。景泰五年卒。
大理少卿吳興楊先生復,在南京時頗貧。家蓄二家,日命童子於後湖採萍藻飼之。有法司官家人偶與童子爭,且毆之,法司官以先生不能避嫌。先生戲作一絕句云:「太平門外後湖邊,不是君家祖上田。一點浮萍容不得,如何肚裏好撐船。」
崑山縣嘗有典史者體甚肥,一校官年頗少。胥會,典史戲校官曰:「二、三十歲小先生。」校官即應聲曰:「四、五百斤肥典史。」聞者為之絕倒。
太醫院判劉公士賓,余妻祖也。永樂初,侍太宗左右,甚見信愛。暑中,上繫一帶,乃龍腦合成者。問公曰:「此帶何如?」公曰:「龍腦寒腎,惟有香耳。」遽命解之。上晚得風疾,嘗服麝腦諸香藥。問曰:「可服此藥否?」公曰:「香藥如油入麵,終不能出。」上遂已之。公之得君如此。
永樂甲申科,廬陵周孟簡與弟述同登第,述在孟簡之前。太宗曰:「弟不可以先兄。」乃置述於後。此即昔二宋故事也。
郡人有韋政者,貌大不檢,人稱之曰韋大夫。平生好評,凡官吏之貧酷,豪強之侵漁,人所不能直者,皆被其訐,訐則必去其人乃已。宣德、正統間,累繫獄幾死,後得脫,避禍余鄉者久之。政素不讀書,好大言,偶記君臣故事數則,往往對客談之,談畢寂然無聲,蓋己罄矣。一日,從父玉澗翁酒間戲謂曰:「如君之所談,乃『芝蔴通鑑』耳。」蓋吳人愛以芝蔴點茶,鬻者必以紙裹授之。有一鬻家,藏舊書一卷,旋摘為用,市人有所得授,積至數葉,視之乃通鑑也,遂取以熟讀。每為人談,或扣其蘊,則曰:「我得之芝蔴紙上,僅此而已,餘非所知也。」
宣德五年,駕幸少師楊士奇第。時漏下已二鼓,士奇驚起,朝服出迎。但見儀從充塞,(「但見儀從充塞」,「從」原作「容」,據明紀錄彙編改。)香氣絪縕,不知上所在,惟北面而拜。上倚東闌看月,笑呼士奇曰:「朕在此。」所賜已充庭矣。上屏去左右,密有所問,人皆不得聞。頃之上去。余少時聞崑山衞中書以嘉言如此。
施宗銘槃,吳縣人。正統己未殿試畢,夜夢一棺前行,後有百人隨之號泣,心頗異之。明旦傳臚,宗銘狀元及第,而是科所取進士止百名。後宗銘入翰林,甫半載而没。其夢果驗。
從父廷禮嘗與金陵人陸某交。陸貧甚,貸白金伍拾兩為用,其券詭書從父姓名。未幾,索金人至,從父知之曰:「陸吾故人也。」即以從母簪珥之屬為之代償,不令家人知之。
江陰新塘陸氏家甚富豪,物在三十里外不用守者,有識者見之,曰:「陸氏禍將至矣。」其賓有趙濟川者嘗作詩諷之,陸不能省。未幾,熊槩籍其家,見趙詩,曰:「早依此言,何有今日?」盡没入其財產。陸氏全家赴京,無一人免者。嘗有過客題其故居曰:「命窮祿盡兩堪傷,粟帛何曾濟死亡。還道歸魂遊廢宅,清霄明月照空堂。紫絲帳輟人何在,金谷園荒草自長。惟有幾家窮百姓,依然茅屋繞新塘。」
七寶泉,在吳縣光福西三里鄧蔚山足,僧結廬守之。泉味甚甘冽,過虎丘、惠山。自倪雲林飲後,其名稍著。然地僻遊者絕少,惟都玄敬數往汲焉。昔陸鴻漸徧嘗東南之水,而獨遺此,豈物之遭遇固有數歟?
都昌令俞先生貞木,有學行,吳中從學者甚眾,若金公問、陳公繼皆出門下。先生教人,有日錄多書金、陳二生某日講某書,某日作某文,頗優待之。嘗語王文靖公曰:「二生學問略相似,金之名位過陳遠矣。」(「金之名位過陳遠矣」,「陳」原作「人」,據玄覽堂叢書本改。)後皆以布衣應薦。陳為翰林檢討,不久致仕歸。金仕至禮部侍郎,享榮名者甚久。果如先生之言。
崑山夏太卿年少登科,豐姿甚美。一日,與中書二十餘人在文淵閣寫某書,太宗見其字甚愛之,語諸人曰:「今後俱效此小中書寫。」因問姓名,以其名昶,移日永字之上。今人遂皆從此體。
鄉人以苗之易長為不熟之候。成化辛丑,苗插於田,不數日皆勃然而興,黝然而黑,農甚憂之。至八月望,風雨暴作,水復橫流,苗皆縮而不實。明年大饑。弘治改元,正月置閏。五月初,苗之插者殆遍,易長復如辛丑,祀田祖者奔走不絕。十八日早,大風忽自東南來,須臾有拔山之勢,大雨隨之,半日水湧數尺,屋壞樹倒者十之三四,夜半方止,苗被渰者大半,其驗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