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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是夜狂风陡作,暴雨滂沱,友人白衣冠送之,海上陧船,鼓声冬冬。东方现鱼肚白色,蓑庵洒泣登舟,比及省会。一疑舟,有满洲兵四人。起于蓬笠中,高举一沙囊。囊于生之首,捕之而去。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忠良被系,千古心伤。盖生在龙山会议时,已有奸细潜尾其后。凡生所为文属稿,投于故纸篓中者,一一检拾之,汇而送于满酋。酋命间谍,沿路侦缉之,至省河登岸,一举成擒。生扰手探弹丸,逼迫两声,打落满兵之四耳,盖四兵方鱼贯而行,牵扯蓑庵。里之以入笠也,卒以首既入笠。虽有神技万之能逞,日将夕矣,锢于狱中。狱为罗刹地府之变相,乃满酋鹰犬特设以待党人者,生既入牢,身受钱窗风味。彼橘村诸议士,概未之知也。不三日,而搜捕余党之满酋命令,飞至于橘村之红梅后洞矣,恶探之告密于满酋也。顺德之橘村,其人皆野蛮而犷悍。中有义士嗾使之,振臂一呼,四乡响应,棠城堡架枪炮,人人头脑。皆挟有排满复明之思想,是非全学剿洗之不为功。满酋先入为主。飞调满洲绿管,凡三千人,由广州发动,浩浩荡荡,飞奔顺德而来,其时天下初定。满酋患五岭以南,鞭长莫及。肇庆方面,既为朱明遗擘所播迁。自不得不划草除根,以期一劳求逸。但大兵南下,盛开发戒又一面暗派巡便,微服出京,兵程莅粤,一以巡查逆党,一以收拾人心,藉为剿抚兼施之计。内中有某中丞者,不贰臣传中人也,惟其意存宽大,又与何氏不偕兄弟,雅有文字香火缘。何族凡五千人,闻大兵不日洗村,鬼哭神号,悲声动天地。不偕氏夜兼中丞,屏人密谈。至漏四鼓始出,其翌日中丞偕提督某。乘坐数十号兵船,顺流而下,刀枪耀日,旌旂蔽空。抵鸟洲乡叠石滘,即为橘村之背面。阴遣前嗅,探该村举动。哨报曰:“村无举动,是间多养蚕种桑,缫丝剥茧。”比户闻轧轧机声也。中丞佯不信顾提督。蹙额曰:“探哨皆本地人,恐不可信。”提督亦虎虎盛曰:“公言良是。非躬亲勘验不可。”乃登岸,与中丞并辔,从叠石滘衔枝疾走,直入橘村。惟时夕阳西斜,炊烟四起,平原草绿。古陌桑青,农人荷笠而于田,妇子携筐而适野,倏见兵龙植锄而立。略无恇惧色,施亦俯首耕耘。各事其所事,比深入村场。清风徐来,新月初上。一路街头巷尾,除织机轧轧声,余则读书弹琴声,无所谓筑城堡枪炮,为反清复明之轰天举动也,也丞动色曰:此武武城弦歌,非互乡恶俗也,百闻不如亲见。公以为何如?提督唯唯。彼虽为满酋鹰犬,固挟一杀样而来。然事实具在,莫能姓练周内“人声”懊然而去,不偕遂资送诸名士,入山避地,韬光息影。以待天下之澄清。被则兄弟二人。筑庐于水滨林下,以诸生殉国。栲其庐曰不去庐,世之比之首阳偕隐,蘧庐故址,迄今尚存也。中丞于四更三点,乘官船数十号,始抵白饿潭。提督先登岸,叩南门入城,禀覆满酋。而中丞独坐舱中,舱有红幔帐,燃红烛,治军书,倍极方假寐,水泛鸣官鼓。冬冬报五下矣。瞿然醒,左右顾。烛光被风动,惨澹如绿莹,瞥见案上笔筒。飘然发现一小纸。拂如雏形之雏,则大惊,抽而看之。咄咄,斯纸也,乃以花针刺于笔竿上,灿然为朱笔。大书曰:“端洲名士郑蓑庵才苦学,文誉盛于岭南。勿遭当道扣留,疑为胜朝党。扰士林与大狱。橘村前事,公见之矣。郑生解奇,得无类此。书生落拓。悲歌负气则有之。叛逆称兵殊末必也。公为满酋爪牙,助纣为虐,理当杀公。第念公较彼辈,尚有良心。郑生前途,非公莫救,幸速图之。否则岭南多义士。我能赦公,他人弗克谅公也。”下署间二字。笔墨殊草草。但挟飞舞势。中丞阅讫。毛骨然悚曰:“念官舫泊中流。卫士千百人,环列如铜墙铁壁,刺客胡能入。噫,入者自入矣。距今半点钟前。彼空空儿。竟立我之咫尺间矣。我之性命,宁不悬念彼手。”思至此,额之汗涔涔下。继念郑生被逮。常局得其文檄。铁证具在,事关鼓众谋叛。诛夷九族,不足蔽辜,我虽为之援手。我固无职守之星使也。胡能与某王某督抗?念及此,仆于床。闭目寻思,卒不得善策。勿忆去岁南游。过南京某萧寺,见旋壁题诗曰:“野色苍茫树色徵。秋风又见雁南飞,浮沉天地身空老。萧瑟江湖人末归,大泽龙蛇看滚滚。深山猿鹤故依依。绮罗漫羡当途客,平揖公卿要布衣。”诗笔雄奇,有傲睨王侯之概,此人非前朝遗佚,即在野英豪,读罢为之神往,后函问岭南诸君子。知为端州郑蓑庵手笔。以是默志其为人,又德过金阊门粉壁,亦题七律一章。署其名曰郑公荷笠钩臾,吟哦诗中语,简直与前作无异。余又暗记之,文字因缘,至为怪特,其诗曰:“群山缭绕大江流,风景遥从异地幽,廿载萍踪惭悫样,一春花事懒登楼,乾坤逆旅寄,湖海虚名我漫求,唤起诗魂铸金石,不妨吟兴动沧文。”诗有霸才,似于前代之邵尧夫陈同玉一流,仿佛相似,酋嗟夫!名士坎坷,遭逢乱世,如郑生者其遇固可悲,其情尤可悯,我为天地爱才故,必当营救之。翌晨,便衣单骑,入城见某王,即前文所混称曰满莹者是也。

王年老,且骄蹇,乘舆服物,宫室妻妾,奢侈拟于帝王,闻府佗城,建旄珠海。其他姑勿论,即以辕门前之巨量石狮,高可二丈许,广可七尺,阔如和阗白玉,系从端山七星岩里发掘天然巨石,诏名匠,搭高架,精镂之得石狮两对,一赉送于滇南吴平西王,一自用之,其间人刀转运,金钱破耗在在足以惊人。议者方之罗马教皇之古宫,以宝石结构而成,黄者黄如粟,白者白如玉。绿者绿如翡翠。红者红如玫瑰,其宝石及栋材,亦从非洲数万里外,营运而至盖天生枭雄怪杰,其僭侈无道,有如此者,王驻节广州,总督巡抚提镇之下。概不接见。人有罗织党狱者。不轻裁判官,不取口供旁证仅付其子,其以私刑拷问问数语,稍忤意,命以铜锤碎其首,萑如首南瓜形。子某骄倨惨酷,逾于乃父有时亦不暇拷问,径以党人付诸长史。长史皆探险小人,从罗刹鬼国之牛头马面者,转轮而出世以奔走于权门贵邸,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嗜殊之性,主仆如出一辙,往往捕一所谓逆党,乘天将暴雨,推之六脉渠中,使厌溺漂流以死。基于以上之叙迹,郑生不幸而罹党籍。又驰檄为文,皆出一人手笔。此种时赃现获之革命犯,不消禀闻王府,一广州都守武弁,己足族灭之而有余,何物中丞,真于天晓放时门,直抵王府,投剌请见,阍者呵之曰:“你是甚么人,逼有此斗胆丞,今何在,曙星未稀,旭日初上,乃如冒失鬼,走谒王爷耶,汝亟去,否则挖汝胆。”中丞亦颇有风骨,虽临以王之豪仆,都不稍畏怯。抗声曰:“余固中朝特简之钦使也,若安敢无礼?”三阍者益呵之,争论甚剧烈,声闻于内邸,某王急便衣趋出,拱手谢无状,顾左右,执阍者命责军棍五十。握中丞手,延之入内,屏人密话良久,亲送之出大门。是日午正三刻,提刑按察使署,奉某王手谕,着开释郑生并以礼敦请来辕有说话交带云云,广州人士闻之莫不动色相诧,岂某王嗜杀,杀人如蝼蚁,胡独于郑生赦之,乃前倨而后恭也,著若今当补述某王之遇刺客,铃辕月朗,玉帐风清瓶花吐香,壁钟动响,当当报二下矣,粤秀山麓之某梵宫,桄榔树巅。瞥有一黑影儿,似乌猿之倒挂,抱树身而下。亟跃于短垣,超于海龙王庙之绿瓦,至瓦之尽处,飞跨于对面巍楼,墙过越屋过屋,而小巷,而通衡,而达于壮丽森严之巨邸。巨邸非他,即赫赫平南王之建牙开府也。黑影往来倏忽,如秋叶卷瓦,如蝙蝠绕粱,淅滴一声,已飘堕于王府花园。王府警卫森严,所巡逻达旦者,皆当日皮岛相从之壮士,羽流剑客,所在多有,以且为心腹牙爪。因授以护兵之职,花园空中,盛张铁网,四系金铃之周牵一发而全身皆动,琅琅如报汛之警钟。另蓄巨敖十头,为吴平西王送自滇中者,以滇之万山多狗,狗巨者为敖,高可五尺,巨可尺许,其眼绿,其毛漆,其舌五色班烂,暮夜遇生人。或无术以驯之,野嗥然声,群犬皆至,衔其人之首,撕其人之身,嘬骨吮血,须臾变为肉糜。此王府之警卫纂严,而犯夜宵人所未敢越雷池一步者也,不图花园之黑影,或腾于空、或穿于树、遇有铁网,出小指琢之,应时而裂,惟其指之用力,至有分寸,能裂铁网之质而上,绝不震动以触及十万金铃,刚刚飞至某假山,山有洞,后月光中窥之有物如磷火,绿色荧然,其气咻咻然,似将发威,而出洞,黑影方而,霎时出一鞭杆,当风作势,闪闪有异光。直以鞭指之,指洞中怪物,绿光顿敛,噤京不敢发声,咄咄!此绿光者,巨之瞳子也。黑影者,夜行之刺客也,刺客所持鞭竿,则彼人秘制之魔王鞭。盖以狮胆虎血涂之,传以毒药,加以咒语,用能制诸般猛兽者,中一犬被制,众犬无能为,遂如入无人之境。王所寝处略如皇帝之便殿。中分五楹,楹有石墙,厚可二三尺。锁以铁栅,栅之内,门之外,有番兵十人守之,皆北部之土耳其阿拉伯人,桥捷善战,亦从皮岛所挈以南行者,蛮兵亦有魔术,每日之午,王就寝乃施行咒术。敕市五雷神于要路,误入者,矗然如中地雷,扬骨飞灰以死。刺客耳夜至灵,道力亦至不弱。州持大藏秘咒,能降伏五雷神。同时把番兵十人,个个如中催眠,靠于壁,伏于地,昏沉沉不醒人事。客出一物事,如钢笔,始以镪水精锻炼而成,笔所划处,铁屑如粉落。辟成圆圈形,钻其首以入。虽然,内户坚闭,未易作排闼将军也,客于是戟指迈步向空作法,风呼呼而鸣,无何,重门洞开,深入无人之境,经第一楹华屋,古董珍玩,璘璀耀目,光怪陆离,迥非人间所有,客不暇流览,转人第二楹,忽而灯光明大,按此时尚未有电煤汽灯,皆以古铜或精金制成,或如雁足。或如凤爪。或如葵花形,燃以红蜡,异样光妍。说是迟,那是快,忽于万灯如雪中,有一人蹋起湘帘,打着斤斗形,滚亦风车而出,卓立于牡丹红氍上。客视之,则美貌嫣妍之戎装女子也。女女仗剑,欲先发制人,舞动寒芒,险些儿砍落刺客之脑袋。客眼利,退一步,疾喝之曰:“止!我在此,休得无礼。”女子凝目而视之,且惊且喜,几失声而呼。客摇其手,禁使勿声,附耳十数言。女子会意,乃分头入内。客穿复室,不期而至一广庭。庭有后角门,推其门,呀然辟,见一楼梯,遍钉狐狸皮举步舞声。梯之形,如旋螺。蹑足而上,上至第五层,则洁净庄严之眷室也。四壁张挂罗汉画,中有纱厨,供一尊观音,系宋代福窑之珍品也。侧室有小结构,流苏蕙帐,兰麝微闻,香喘微闻,与壁钟相酬唱。客至此,颇迷惘。停息半响,揭其帐以觇之,则一龙章风姿之半老佳人也。弯具下体,厥状如银虾,面向里厢,卷着黄绫凤被。此时刚转侧,忽翻身而向外。客看妇人年事,大约有四十光景,当为某王之继室,或其侧妃。殆饱阅繁华,美人迟暮,乃遁佛而入玄关者。然其人必仍为王所爱,而敬礼不少衰者,否则居处宫室,胡能贵倨若是?于是袖出匕首,寒芒闪闪,欲直刺其脑部。继念此妇无罪,罪在满酋。且妇能事佛。尚有一点长心。姑赦之。趋于文具之案。疾书小纸。审讫。拔妇人头上之风钗。刺其纸,仍为之戴于云鬓,顺且笑,低声自语曰:“贼婆娘,莫便宜了你。”呼的一声,越窗而遁。却说戎装之女郎,分头入内。至第三楹。亦推门而入,举首一望,室以内,光腾腾,皆珠光贝气。中有金碧文鸾之帐。帐半开,内容毕现。女郎遽掩口,羞赧不可名状。咄咄!此并而睡者,一为垂耄枭雄之某王,一为盈盈十五之雏姬也。姬之上体,着杏黄宫纱,刺绣小么凤,缀以珠宝,妖艳殊常。王御金黄色秋罗色汗衣,灿然绣龙团,咄彼满酋。燕处衣裳,隐隐以帝王自命。王以一手搭雏姬之颈,贴其背,亦曲身而卧。其下半截,以织金夹绫被盖之,个里春光,非同梦者不能领略。著者不文,但合掌念佛曰:“污我笔头,罪过罪过而已。”女郎冷笑,自言曰:“你这个神奸大憝,为虎作伥,中原人士,争欲剸刃于汝腹中。汝今死,仰唤矣。但我偏不汝杀,留汝祸种,为他日灭族地。不如是,不足以惩创汝。且我今有事在身,将营救一人,此一人之性命,悬于汝手,特留汝命,非惜汝,实为彼计。投鼠投器,不得已也。”言至此,顿足一跳,那对金碧凤头鞋,旋舞于牡丹红毡上。立出匕首,藐小如弹丹。张而绕于室中,光茫如闪电。此匕首者,乃知人意,倏忽如燕子穿帷。旋磨于一对可怜虫间,良久,飞出帐外,瞥不然不见。盖女郎神于剑术,能发能收。此匕首儿,仍退入于绣囊中。女子觅案头,得一贮胭脂水之玉瓶,蘸指兵中,腾身向扮壁,大书数语,草草如龙蛇,转一个花身,低首掠湘帘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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