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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计押番金鳗产祸(旧名《金鳗记》)(1)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话说大宋徽宗朝有个官人,姓计,名安,在北司官厅下做个押番,止只夫妻两口儿。偶一日下番在家,天色却热,无可消遣,却安排了钓竿,迤逦取路来到金明池上钓鱼。钓了一日,不曾发市。计安肚里焦躁,却待收了钓竿归去,觉道浮子沉下去,钩起一件物事来,计安道声好,不知高低:“只有钱那里讨!”安在篮内,收拾了竿子,起身取路归来。一头走,只听得有人叫道:“计安!”回头看时,却又没人。又行又叫:“计安,吾乃金明池掌。汝若放我,教汝富贵不可言尽;汝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仔细听时,不是别处,却是鱼篮内叫声。计安道:“却不作怪!”一路无话。到得家中,放了竿子篮儿。那浑家道:“丈夫,快去厅里去,太尉使人来叫你两遭。不知有甚事,分付便来。”计安道:“今日是下番日期,叫我做甚?……”说不了,又使人来叫:“押番,太尉等你。”计安连忙换了衣衫,和那叫的人去干当官的事。了毕,回来家中,脱了衣裳,教安排饭来吃。只见浑家安排一件物事放在面前,押番见了,吃了一惊,叫声苦,不知高低:“我这性命休了!”浑家也吃一惊道:“没甚事,叫苦连声!”

押番却把早间去钓鱼的事说了一遍,道:“是一条金鳗,他说:‘吾乃金明池掌,若放我,大富不可言;若害我,教你合家死于非命。’你却如何把他来害了?我这性命合休!”浑家见说,啐了一口唾,道:“却不是放屁!金鳗又会说起话来!我见没有下饭,安排他来吃,却又没事。你不吃,我一发吃了。”计安终是闷闷不已。到得晚间,夫妻两个解带脱衣去睡。浑家见他怀闷,离不得把些精神来陪侍他。自当夜之间,那浑家身怀六甲,只见眉低眼慢,腹大乳高。倏忽间又十月满足。临盆之时,叫了收生婆,生下个女孩儿来。正是: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

那押番看了,夫妻二人好不喜欢,取名叫做庆奴。时光如箭,转眼之间,那女孩儿年登二八,长成一个好身材,伶俐聪明,又教成一身本事。爹娘怜惜,有如性命。时遇靖康丙午年间,士马离乱。因此计安家夫妻女儿三口,收拾随身细软包裹,流落州府。后来打听得车驾杭州驻跸,官员都随驾来临安。计安便迤逦取路奔行在来。不则一日,三口儿入城,权时讨得个安歇,便去寻问旧日官员相见了,依旧收留在厅着役,不在话下。计安便教人寻间房,安顿了妻小居住。不止一日,计安觑着浑家道:“我下番无事,若不做些营生,恐坐吃山空,须得些个道业来相助方好。”浑家道:“我也这般想,别没甚事好做,算来只好开一个酒店。便是你上番时,我也和孩儿在这里卖得。”

计安道:“你说得是,和我肚里一般。”便去理会这节事。次日,便去打合个量酒的人。却是外方人,从小在临安讨衣饭吃,没爹娘,独自一个,姓周名得,排行第三。安排都了,选吉日良时,开张店面。周三就在门前卖些果子,自捏合些汤水。到晚间,就在计安家睡,计安不在家,那娘儿两个自在家中卖。那周三直是勤力,却不躲懒。

倏忽之间,相及数月。忽朝一日,计安对妻子道:“我有句话和你说,不要嗔我。”浑家道:“却有甚事,只管说。”计安道:“这几日我见那庆奴,全不像那女孩儿相态。”浑家道:“孩儿日夜不曾放出去,并没甚事,想必长成了恁么!”计安道:“莫托大!我见他和周三两个打眼色。”当日没话说。一日计安不在家,做娘的叫那庆奴来:“我儿,娘有件事和你说,不要瞒我。”庆奴道:“没甚事。”娘便说道:“我这几日,见你身体粗丑,全不相模样,实对我说。”

庆奴见问,只不肯说。娘见那女孩儿前言不应后语,失张失志,道三不着两,面上忽青忽红,娘道:“必有缘故!”捉住庆奴,搜检他身上时,娘只叹得口气,叫声苦,连腮赠掌,打那女儿:“你却被何人坏了?”庆奴吃打不过,哭着道:“我和那周三两个有事。”娘见说,不敢出声,攧着脚,只叫得苦:“却是怎的计结?爹归来时须说我在家管甚事!装这般幌子!”周三不知里面许多事,兀自在门前卖酒。到晚,计安归来歇息了,安排些饭食吃罢。浑家道:“我有件事和你说。果应你的言语,那丫头被周三那厮坏了身体。”那计安不听得说,万事全休,听得说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要去打那周三。浑家拦住道:“且商量,打了他,不争我家却是甚活计!”计安道:“我指望教这贱人去个官员府第,却做出这般事来。譬如不养得,把这丫头打杀了罢。”做娘的再三再四劝了一个时辰。爹性稍过,便问这事却怎地出豁。作娘的不慌不忙,说出一个法儿来。正是:金风吹树蝉先觉,断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道:“只有一法,免得妆幌子。”计安道:“你且说。”浑家说:“周三那厮,又在我家得使,何不把他来招赘了?”说话的,当时不把女儿嫁与周三,只好休,也只被人笑得一场,两下赶开去,却没后面许多说话。不想计安听信了妻子之言,便道:“这也使得。”当日且分付周三归去。那周三在路上思量:“我早间见那做娘的打庆奴,晚间押番归却,打发我出门,莫是东窗事发?若是这事走漏,须教我吃官司,如何计结?”没做理会处。正是:乌鸦与喜鹊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闲话提过,离不得计押番使人去说合周三,下财纳礼,择日成亲,不在话下。倏忽之间,周三入赘在家,一载有馀,夫妻甚是说得着。两个暗地计较了,只要搬出去住。在家起晏睡早,躲懒不动。周三那厮,打出吊入,公然乾颡。计安忍不得,不住和那周三厮闹。便和浑家商量,和这厮官司一场,夺了休,却不妨得。日前时便怕人笑,没出手,今番只说是招那厮不着,便安排圈套,捉那周三些个事,闹将起来,和他打官司。邻舍劝不住,夺了休。周三只得离了计押番家,自去赶趁;庆奴不敢则声,肚里自烦恼,正自生离死别。

讨休在家相及半载,只见有个人来寻押番娘,却是个说亲的媒人。相见之后,坐定道:“闻知宅上小娘子要说亲,老媳妇特来。”计安道:“有甚好头脑,万望主盟。”婆子道:“不是别人,这个人是虎翼营有请受的官身,占役在官员去处,姓戚名青。”计安见说,因缘相撞,却便肯,即时便出个帖子。几杯酒相待,押番娘便说道:“婆婆用心则个。事成时,却得相谢。”婆婆谢了,自去。夫妻两个却说道:“也好,一则有请受官身;二则年纪大些,却老成;三则周三那厮不敢来胡生事,已自嫁了个官身。我也认得这戚青,却善熟。”话中见快,媒人一合说成。依旧少不得许多节次成亲。却说庆奴与戚青两个说不着,道不得个少女少郎,情色相当。戚青却年纪大,便不中那庆奴意,却整日闹吵,没一日静办。爹娘见不成模样,又与女夺休,告托官员,封过状子,去所属看人情面,给状判离。戚青无力势。被夺了休。遇吃得醉,便来计押番门前骂,忽朝一日,发出句说话来,教“张公吃酒李公醉”,“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正是:安乐窝中好使乖,中堂有客寄书来。

多应只是名和利,撇在床头不拆开。那戚青遇吃得酒醉,便来厮骂。却又不敢与他争。初时邻里也来相劝。次后吃得醉便来,把做常事,不管他。一日,戚青指着计押番道:“看我不杀了你这狗男女不信!”道了自去,邻里都知。

却说庆奴在家,又经半载。只见有个婆婆来闲话,莫是来说亲?相见了,茶罢,婆子道:“有件事要说,怕押番焦躁。”计安夫妻两个道:“但说不妨。”婆子道:“老媳妇见小娘子两遍说亲不着,何不把小娘子去个好官员家?三五年一程,却出来说亲也不迟。”计安听说,肚里道:“也好,一则两遍装幌子,二则坏了些钱物,却是又嫁甚么人是得?”便道:“婆婆有甚么好去处教孩儿去则个?”婆子道:“便是有个官人要小娘子,特地叫老媳妇来说,见在家中安歇。他曾来宅上吃酒,认得小娘子。他是高邮军主簿,如今来这里理会差遣,没人相伴。只是要带归宅里去,却不知押番肯也不肯?”夫妻两个计议了一会,便道:“若是婆婆说时,必不肯相误,望婆婆主盟则个。”当日说定,商量拣日,做了文字。那庆奴拜辞了爹娘,便来伏事那官人。有分教做个失乡之鬼,父子不得相见。正是:天听寂无声,苍苍何处寻?非高亦非远,都只在人心。

那官人是高邮军主簿,家小都在家中,来行在理会本身差遣,姓李,名子由。讨得庆奴,便一似夫妻一般。日间寒食节,夜里正月半。那庆奴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数月后,官人家中信到,催那官人去,恐在都下费用钱物。不只一日,干当完备,安排行装,买了人事,雇了船只,即日起程,取水路归来。在路贪花恋酒,迁延程途,直是怏怏。相次到家,当直人等接着。那恭人出来,与官人相见。官人只应得喏,便道:“恭人在宅干管不易。”便教庆奴入来参拜恭人。庆奴低着头,走入来立地,却待拜。恭人道:“且休拜。”便问:“这是甚么人?”官人道:“实不瞒恭人,在都下早晚无人使唤,胡乱讨来相伴,今日带来伏事恭人。”

恭人看了庆奴道:“你却和官人好快活!来我这里做甚么?”庆奴道:“奴一时遭际,恭人看离乡背井之面。”只见恭人教两个养娘来:“与我除了那贱人冠子,脱了身上衣裳,换几件粗布衣裳着了,解开脚,蓬松了头,罚去厨下打水烧火做饭。”庆奴只叫得万万声苦,哭告恭人道:“看奴家中有老爹娘之面。若不要庆奴,情愿转纳身钱,还归宅中。”恭人道:“你要去,可知好哩!且罚你厨下吃些苦,你从前快活也勾了。”庆奴看着那官人道:“你带我来,却教我恁地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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