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岳当下见了太子,太子大怒道:“海主事是奉旨发来监禁的,你怎么却把他如此难为?想是要断送了他的性命么!他与你有什么仇?”桂岳只推不知。太子道:“主政在你,怎说不知?可速请海主事出来。”桂岳领命,急急来到狱中。
其时海瑞得了那人参糯米饼充饥,渐觉有些起色,卧在地上。桂岳急令狱卒扶了出来。桂岳将他一看,只见形容枯槁,那棒疮不知怎的发将起来,行走不便,举动维艰。桂岳见了,急急上前安慰道:“主事安否?”海瑞道:“这几天很安静,只是地下太湿了些。”桂岳道:“都是他们之过,待在下把他们警责就是。如今青宫太子前来望你,请到外边相会去。”海瑞听得太子到来,便故意倒在地下,作呻吟之声道:“我遍体疼痛,举动不得,不去了。”桂岳道:“如此怎好?”
说未毕,只见冯保走了进来,一见了大骂道:“你们这等坏良心!一个好端端的人,放在这里不过几天,就弄成这般光景。且到外边,再与你等算账!”海瑞道:“冯公公,可怜我自到狱以来,被他们旦夕狠打,于今变成了一个残病之人,走又走不得,烦你取板来,将我抬出去,见殿下一面,死亦瞑目。”
冯保叱桂岳道:“好,好,好!你却将他打得浑身痛楚,行走不得。如今太子爷立即要他问话,这却怎的?也罢,你且与我背了他出去。”桂岳道:“这却容易的。”便令家人上前,背负海瑞。冯保叱道:“谁要你们这班小人来背?要你背呢!”桂岳被冯保骂得慌了,无可奈何,只得上前把海瑞背负。那海瑞是心中恨极他的了,故意在他脖子上吐了许多津涎鼻涕。桂岳一路吞声忍耐而走,来到刑部大堂放下。
太子与海安见了,急急走来问候。瑞便翻身来,俯伏地下泣谢道:“臣何幸蒙殿下龙驾辱降,使瑞身心不安,虽犬马不足以报万一也。”太子道:“海恩人,为甚的这般狼狈?请道始末,我自与恩人作主就是。”海瑞便说:“始初进狱,即遭桂岳等舞弄。严二把住狱门,禁家中送饭,要生生的将我饿死。放在‘狱底’黑暗之中,蹲在地下,过了几昼夜,只因地气潮湿,把身子弄得残废了,今成了半身不遂,乞殿下作主。”
太子听了,勃然大怒,唤了桂岳上前骂道:“海主事与你无仇无隙,亏你下得这等狠毒心肠。若不是孤今日来看,多管死于‘狱底’!他是奉旨而来的。今后孤将他交与你服侍,每日三餐,如有缺少,我是不依的。”桂岳唯唯应命。
冯保在旁言道:“就是我们走了,背后他又是这般的苛刻奈何?为今之计,却将海恩公把大秤来秤过,看有多少斤数,上了册子,交与这厮供养。若是养轻了,要这厮将肉割了下来赔补就是。”太子点头称善,便唤转桂岳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若有差失,孤只要你的肉割下来赔补就是。”桂岳不敢不遵,说道:“遵旨。”太子吩咐:“海安,你有甚话,上前去说。”海安即便走到海瑞身边问道:“老爷有甚言语吩咐小的回去。”海瑞道:“我亦没甚吩咐。你回见夫人,只说我身安,不用挂念。不过期满便释的,余无别嘱了。”海安应诺。太子复命冯保,将一套新衣服与海瑞换了,然后叮咛而别。临行又吩咐桂岳道:“只管好生服侍海主事,孤五日亲来秤验一次,须要打点,勿谓孤言之不预也。”方才与冯保乘马回宫去了。
桂岳受了满肚子屈气,又不敢向海瑞发作,只得令人将海瑞送在官仓里住下,每日好酒好菜供奉,竟不敢有一些怠慢。
海瑞自出仕以来,却不曾受过这般安享,每日在那醉乡之中,私叹道:“此间乐不思蜀矣!想我海瑞,在家不过就是一行作吏,终日里萦萦扰扰,惟恐政事不清,哪得这般享受?今日却口厌梁肉,身厌绮罗了,恨不得在此多住几年。”果然五日一次,冯保亲来问候。不上半月,把个海瑞养成一个胖子一般,暂且不表。
再说严嵩满望托嘱桂岳,把海瑞饿死狱里,以报了私仇。
这一日,忽见桂岳慌慌张张的走来说道:“太师之谋又不成矣,如之奈何?”严嵩愕然,急问何故。桂岳便将太子与冯保到狱,怎生叱骂,却又怎的勒要供养。上了秤,五日一验,若是轻了,就要将孩儿身上的肉割下赔补,逐一说知。
严嵩听了跌足道:“有了这人在朝,我这私仇何日得报?
必要想个计策除了此人,你我方才立得脚稳,徐徐图之。你且回衙理事,这遭就算便宜了他罢。”桂岳谢别而去。严嵩从此更深恨海瑞,时刻未曾去怀,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张后在宫,日夕忧念海瑞在狱,无由得出。忽一日,帝在宫中饮宴,后乘机进曰:“海瑞乃陛下直臣,诸文武中不可多得,陛下宜加恩赦之。”帝道:“朕已加恩,赦其死罪,着令刑部监禁三月,待等期满,将给以外任,两相了事。不然彼与严嵩势不两立的。”后曰:“既蒙陛下殊恩,三月亦是一般。如今天气炎热,囹圄倍苦,陛下常有宽囚之典,今何不一视同仁,赦宥海瑞,彼也感恩靡既矣。”帝听后言,点头称善,笑道:“朕当释之,卿勿挂心。”张后谢过,是夜帝宿于宫中。
次日早朝,帝即传旨一道,着吏部侍郎封樾赍往刑部狱中,特赦瑞出狱。封樾领旨,赍旨来到狱中,传了海瑞来到亭中,宣读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家有律,有犯必惩;亦惟有恩,可原则赦。兹尔海瑞,为国竭忠,敢言奏宰相,朕前已赦之。今复狠杖国戚,罪有应诛。朕念忠诚,故加格外之施,免其死罪,借杖偿辜,复令监禁百日,以儆将来不敬者。
今值三伏之际,溽暑炎热。每念坐囚者手足被系,举动维艰,自觉倍刑热苦。故国家定有宽刑之律,每逢盛暑之时,则宽于缧绁,俾得舒畅。此我国家之殊恩者也,行之历久。
今海瑞亦厕其列。彼是忠荩之臣,更宜特加旷典。兹着加恩赦宥出狱,你其钦遵,随使来朝,朕另有旨,速赴毋延。
钦此。
宣诏已毕,海瑞欢呼万岁,随同钦使出狱,直趋金殿见帝。
海瑞二十四拜,谢帝赦宥之恩。帝宣谕曰:“非朕枉法,每念竭忠之臣,倍加爱惜,以励将来者。今赦你出狱,着往山东济南府,以历城县知县用。如有循声,再行内召重用。你其勖之,即便起程赴任可也。”海瑞叩谢龙恩出朝,竟不回家,直进青宫叩谢。太子道:“恩人此去,自当珍重,不过三年后,复得相见也。”瑞叩谢而别回来,张夫人此际夫妻复聚,其乐可知。
次日,太子特命冯保赐白银三百,俾为赴任之需。海瑞道:“屡蒙殿下殊恩,深愧万无一报。今复愧领,殊属不安。”冯保道:“不必介意,咱爷爱你,故有此赐。恩人到任,请自为官,自有咱爷在内照应。”叮咛而别。少顷,吏部令人送了文凭到来,海瑞便到青宫谢赐,又到吏部里谢照讫,择日起行。
只携着海安、海雄,并张夫人一共四人,萧条行李而已。出了京城,便望着大路而去。夜住晓行,饥餐渴饮,四人在路上竟无人知是出京赴任的知县。
到了山东道上,海瑞就将家眷住在旅店,且不上任。海瑞带了海安,改扮测字先生的模样,一路访查而来,只留海雄在店服侍夫人。海瑞每日里就在各处热闹的所在,去摆摊测字,海安不离左右。如此半月有余,访了几宗大案。正是:要悉民情处,全在费工夫。
毕竟海瑞查访得甚的案件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访查赴任票捕土豪
却说山东地方,多聚富豪之家。一府之中,必有数千余家,都是巨万之富者。他因地之气厚,每发科甲,较胜于他省。
其时济南府历城县,有一富户姓刘名东雄,富甲一郡。只因这东雄为富不仁,恃财凌贫;族又蕃衍,又复恃强贬小。各村坊的小户,受其欺凌迫逼,一则畏他财可通神,二者惧他丁强人众。这东雄武断乡曲,视人有如无物。广有田地,骡马成群。自己却建了一所庄院,离着县城五里。其中仓廒库房俱备,盛栽花木。娶有十数个美妾,以实其中,朝夕欢乐。又有一十余个恶仆,分管各处租业亭园,计每年征银六十五两外,其余放债,各项批货,诸筹笔难尽矣。
东雄既已富甲一乡,便无恶不作,闹出事来,拚把一二万银子去了便已,好不冠冕!所以远近之人,实不敢犯他私令。
若是近着历城的村庄,某人有女美貌,这东雄便要娶归作妾。
其父母不肯,东雄就有千方百计,务必得到手里,方肯甘心。
竟有率领家人,白日抢回庄上,旋以百金置其家中,以为聘礼,其家父母无如之何。又重利放债,譬如小户人家间有急需,向彼借贷,必倍其利。而贫户急需之时,则不遑计其利害。而东雄故意不索,直至数月,计其本利相对,则令家人日夕严讨,势必不能偿还,或押以田地,亦或勒取其子女,如不遂意,即行送官究办。那知县因与东雄结好,所言无不依从。于是负欠之家,并遭其害。知县受了嘱托,自然顺着人情,故作威福。
那些贫户敢不忍气吞声,鬻妻卖子,勉强偿还。所以刘东雄财雄一方,势霸一郡,历年已久,邻郡皆知。一则富于财帛,故东省官员,无不乐与交接者。东雄既做这桩昧良的事,自然要结交官府。本府本县固知加意奉承,其余阖省官员,东雄无不趋奉。东雄恃着这脚,便肆意妄为,无所不作。其被害者,不知凡几。
当下海瑞改装,私行访察二十余日,已经访得亲切,心中大怒,便即上任视事。点卯过了,即时检阅案卷,查看得刘东雄犯卷叠。即时出了一张朱票,差人立拿刘东雄到案审办。那差役拿了朱票来看,只见上写着道:山东济南府历城县正堂,为访查拿究事:照得本县下车以来,访闻得乐逸庄刘东雄,武断乡曲,重利剥民,目无法纪,妄作威福,遗害闾阎,为害殊甚。本县念切民休,亟应立拿重究,毋使良莠不齐。为此票差本役,速即册去,按址协同地保,立即锁拿刘东雄带赴本县,以凭严究拟处。
去役毋得故纵干咎。速速须票。
嘉靖年月日兵房承限一日销。县行。
差役把朱票看了,笑道:“再不料这位太爷一些世务不谙,如今却来作此威福。这票子慢道一张,就是千张万张,也只好拿来覆瓮糊窗而已。”遂不以为意,只管放在一边。
过了几日,海瑞只不见到,立即传了承票差役进内问道:“前差之票,怎么这时候还不把犯人带到,这是什么缘故?”
差役禀道:“蒙太爷恩赏朱票,小的们即速前去。奈这刘东雄府第深沉,小的们不敢进去,所以不能拿来。大老爷如欲拿这刘东雄,除非躬亲前往他的家中,方才可以获得。”
海瑞道:“我亦知道他是本县一个土豪,你们常常与他来往,贪受私赂,与他结成一块,衙门有事,即往通报。如此情形,本县早已稔悉。今再勒限,五日内务要拿获刘东雄到案,如若不获,即提正身严比。”众差役唯唯领命。
及至下来的时节,大家都笑起来说道:“这位太爷,想必访得刘大爷的富豪,意欲吃他一口。但是刘大爷的银子,是要甜顺的才得咽下,若是他这般擅作威福,不特刘大爷不肯与他,还只怕在上司那里弄送他呢!”内中一人道:“你我休要管他,就把这朱票拿去刘大爷看,他见了必然大怒,那时你我却将些话说来耸动他,他必然不肯甘休的,到上司那里去弄送,管教他不好下场呢!”众人齐道:“有理,有理。”遂各各拿出朱票,一程来到刘府,对庄丁说知。
时刘东雄正在庄下闷坐,忽见家丁来禀,县差某某求见。
东雄道:“且传他进来见我!”庄丁领命,复出庄前,对差役说道:“你们好造化,恰好我家员外在那里闲坐,如今唤你们进去,可随着我来。”
众差役说声相烦,便随着庄丁进内,转弯抹角,不知过了几处园亭,才得到那亭子上。只见员外在亭子内坐,差役急忙上前叩首请安。刘东雄道:“请起,有甚话说?”众差役道:“乞大爷恕罪,小的方敢直说。”刘东雄道:“说过就是,只管说来。”
众役齐道:“大爷莫怪,只因新任太爷姓海名瑞,原是部曹降调来的。这太爷却不晓得世务,到任未及十天,就出了一张票子,把大爷的尊讳写上了,立要小的们来请。小的哪有闲心理他,把票子搁了几天,只道罢了。谁知今早唤了小的们进去,问请到大爷否?小的们只说大爷是个有体面的乡绅,实不敢票唤。他便大怒,说我们故纵,勒了五天的限,如有不能唤到,即要倍比。所以小的们不得已,敬诣府上来,禀知大爷。还求大爷作主,免得小的们受苦,这就感恩不浅了。”
刘东雄听了,问道:“票子在哪里?”差役们道:“现在小的身上,却不敢与大爷观看,恐怕得罪呢。”东雄道:“你且拿了出来我看。”差役道:“看过,大爷请休怪。”遂怀中取了出来,递到东雄手上。
东雄接过仔细一看,笑道:“且自由他。我却明白了,正是他初出京来,囊中乏钞,意欲与我打个抽丰是真。但是他不晓得奉承的意思。若要用我银子,这也不难,除非恭恭敬敬的写个帖子来拜,我却送他个下马礼,有甚么要紧?如此行为,我只好与他一个没趣,叫他好知道我刘东雄手段。不干你们之事,请回去致嘱他,说我的言语,叫他好好的做这知县,倘若不懂得好歹,我这一封书,管教他名挂劾章呢!”吩咐家丁,取了十两银子,赏与众人,众差役们连忙叩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