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徐、郑二奸献计太后,太后忙问何计,俨曰:「陛下欲免大祸,除非暗行鸩毒,害了主上,以公主为太子,扶立为帝。那时权在陛下,内可杜群臣之口,外可止尔朱之兵。待人心已安,然后别选宗室,以正大位。不唯免祸,而且多福。陛下以为何如?」太后不语,既而曰:「帝既不复顾母,吾亦焉能顾子。」二人见太后已允,密密退出。
且说武泰元年二月,帝御显阳后殿,卢妃侍寝。帝饮酒甚美。睡至夜半,口渴呼汤,饮汤后胸忽烦闷,觉有异,问宫人曰:「顷所饮何酒?」宫人曰:「是太后送来进帝饮者,命勿泄,故不敢言。」帝知中毒,惋恨良久,后不能语,至五更而崩,在位十三年,一十九岁。卢妃大哭曰:「太后自杀其子,明日必归罪於我。」遂自缢。宫人飞报太后,太后佯为哀痛,明日升殿,谕廷臣曰:「昨夜帝饮酒过多,五更崩於显阳后殿。」群臣相顾失色。高阳王出班哭奏曰:「帝年少,初无疾病,何由遽尔晏驾?宫中定有奸人作逆,乞查侍寝何人,尚食何人,以究帝崩之由,庶大逆可除。」太后曰:「昨夜卢妃侍寝,已惧罪自缢,无从究问矣。」高阳王默然。群臣皆疑帝之暴崩,必出徐、郑之谋,惟有饮恨而已,谁敢出声。旋於潘妃宫中,抱出假太子,立为新君。百官先行朝贺,然后发丧,文武莫敢违者。越三日,太后见人心已安,复下诏曰:「潘妃所生,实是公主。因天子新崩,假言太子,以安物望。今有已故临洮王宝晖之子元钊,高祖皇帝嫡孙,宜承宝祚。」於是即日迎入,登位於太极殿,是为幼帝,年始二岁。太后欲久专国政,贪其幼而立之。大赦天下,百官文武加二级,宿卫加三级。诏到并州,尔朱荣大惊,谓天穆曰:「主上年少,无疾遽崩,内中必有弑逆情弊。且帝年十九,天下犹称为幼主。今奉未能言语的小儿以临御天下,天下其谁服之?吾欲帅铁骑赴哀山陵,剪诛奸佞,更立长君,何如?」天穆曰:「弟能若此,伊、霍复见於今矣。」
乃抗表称:
大行皇帝背弃万方,海内咸称鸩毒致祸。岂有天子不豫,初不召医,贵戚大臣皆不侍侧,安得不使远近怪愕?又以皇女为嗣,虚行赦宥,上欺天地,下惑朝野。已乃选君子孩提之中,使奸竖专朝,隳乱纲纪。何异掩目捕雀,塞耳撞钟?今群盗沸腾,邻敌窥伺,而欲以未言之儿镇安天下,不亦难乎?愿听臣赴阙,参预大议,问侍臣帝崩之由,访禁卫不知之状,以徐、郑之徒付之有司,雪普天之耻,谢率土之怨。然后更择宗亲,以承宝祚。发表后,下令诸将,以贺拔胜将前军,贺拔岳副之,尔朱天光将左军,司马子如将右军,尔朱兆为副元帅,窦泰为帐前都督,贺拔允为参谋,斛律金为护军,尔朱重远押后,自主中军。统精兵五万,择日起行。命先锋六浑引兵先进。
六浑兵过困龙冈,忽报京中尔朱世隆至,欢接见世隆,谓曰:「吾奉太后命来见天宝,将军且暂停军马。俟吾见过天宝,再议进止。」欢许诺。世隆来见尔朱荣,荣问:「何以至此?」世隆曰:「太后见兄表章大惧,召弟入宫,谆谆慰问。命弟到来劝兄勿动干戈,若肯安守边隅,重封高爵,永享富贵。弟只得受命而来。」荣曰:「此皆太后饰说,吾岂肯受其笼络,你亦不必进京了。」世隆道:「弟不复命,太后必疑,反令多为之备,非计之得也。不若弟去复命,以好言慰之,令彼不疑。兄乘其懈,便可直达京师。」
荣曰:「你既要回,吾尚有一事相托。前日元天穆劝我废黜纳主,别立宗人。有长乐王子攸,其父武宣王有勋社稷,可册立为帝。你道其人若何?」世隆曰:「若说此人,相貌不凡,果有人君之度,立之最宜。」荣曰:「此人果可,汝到京中,将吾推戴之意,暗暗通知长乐。吾兵到河内,即来奉迎。你亦早为脱身之计,勿误我事。」世隆领命,临行,谓荣曰:「请弟计之行日,已到京师,然后发兵。」荣许之。於是世隆星夜至京,复命於太后曰:「臣荣闻命已止兵矣,愿太后勿忧。」太后大喜,赐金帛劳之。世隆拜退,密探子攸在府,便来进谒。子攸接进,见礼毕,便问:「卿往北边,能止晋阳之兵否?」世隆请屏左右,私语王曰:「臣兄为先帝复仇,大兵必到。但其私诚欲奉大王为帝,以主社稷,令臣先来启知。」王曰:「吾无德,不可以为君也。」世隆再三劝进,王乃应允。
先是侍中元顺一夕梦见黑云一团,从西北角直冲东南,日月俱破,星象皆暗。俄而云散,有日出於西南,光甚明。有人言曰:「此长乐日也。」忽见鸾旗黄盖,皆是天子仪仗,去迎长乐王为帝。驾从阊阖门而入,升太极殿,百官呼万岁。身在中书省,步行廊下,见大槐树一株。脱去衣冠,坐於树下而觉。明日,遇济阴王元晖业,将梦一一告之,忧其不祥。晖业曰:「长乐是彭城子,莫非此人为帝乎?然彭城有功德於天下,若其子为帝,亦积善之报,兄何以为不祥也?」顺曰:「黑云,气之恶者,北方之色,必有北敌来乱京师。日者,君象。月者,后象。众星者,百官之象。今皆破暗,必有弑害二宫,残杀百僚之事。可惜长乐为帝,年亦不久。日出西南,已属未时,至酉时而没,只有三个时辰。多则三年,亦必有变。吾坐槐树之下,『槐』字木傍鬼身,并又解去冠冕,能无死乎?大约死后乃得三公赠也。」说罢惨然。后来其言皆应。
再说太后得世隆回报,心无疑虑,宠任徐、郑如故。忽有宫人启奏:「卢妃在日,有宫娥慧娘年甚幼,能知未来事。前日假生太子,报知於帝者即是此女。帝怒其妄,幽之永巷。今言太后大祸临头,若宽其禁,彼能解救。」
太后遂召之。慧娘至太后前,全无畏惧。太后问曰:「前潘妃生女,你从何知其非男?」慧娘曰:「妾得仙授,宫中事何一不知?太后欲行废黜,徐、郑唆成弑逆,瞒得众人,瞒不得我。但恐衅从内起,祸自外来,六宫粉黛尽为刀下之魂,八百军州都入他人之手。」太后听了,大怒道:「无知泼贱,敢以妖言吓人!」吩咐拿下斩首。慧娘笑道:「只怕你要杀我不能,人要杀你反易。」说罢,化为白鸟,沖天飞去。衣裳首饰尽卸阶下。要知妖由人兴,太后祸期已近,故有此怪诞之事。太后呆了半晌,两旁宫女惊得魂胆俱消。
忽有黄门表章呈进,称奏尔朱之兵已过太行山,直阁尔朱世隆昨夜全家逃去。
太后知事急,忙召王公大臣,俱入北宫商议。诸王皆恨太后淫逆,莫肯设策。
独徐纥大言曰:「尔朱荣称兵向阙,文武宿卫足以制之。但守险要,以逸待劳。彼悬军千里,士马疲弊,破之必矣。愿陛下勿以为忧。」太后信之,遂命黄门侍郎李神轨为大都督,领兵五万至河北拒之;别将郑季明、郑先护领兵屯守河桥,武卫将军费穆屯兵小平津。
却说荣自离了并州,大军浩浩荡荡一路进发,沿路州郡皆具斗酒相犒,无一敢拒。过了上党,六浑迎着,会兵一处,星夜前来。真是兵不留行,势如破竹。将近河内,忽有探子报来:「河阳城内,朝廷差大将李神轨领兵把守。」尔朱荣传令扎住人马,对诸将道:「谁为我去擒此贼来?」贺拔胜应声而出,请以五百骑往擒之。荣大喜,即命胜往。是时神轨屯兵河内,日日惧荣兵之来,手下将士全无斗心。一闻破胡兵到,知其骁勇难敌,慌忙引兵渡河,退据内城。荣闻之大笑曰:「此等人何足污我刀刃?」忽报世隆到来,荣备问京中情事,世隆一一告诉,言其必败。荣遂遣亲军王信,改换衣服潜入洛阳,迎长乐王子攸及彭城王元绍、霸成公子正弟兄三人同来河内。长乐谋於彭城曰:「尔朱兵到,玉石俱焚,吾等生死未卜,不如权且从之。但当速去,迟则恐有间阻。」遂乘五更时候改易服色,同了王信悄悄逃出京城,不由正路,从高渚渡河。荣闻王来,率领将士皆至河边迎接,诸将及众军皆呼万岁。荣遂结帐为行宫,奉王即位於河阳,是为敬宗皇帝。荣与众将皆帐前朝贺。帝遂下诏,封兄元绍为无上王,弟子正为始平王。以尔朱荣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尚书令,封太原王。其余将士并皆进爵有差。
帝素有贤名,远近闻知为帝,人心悦服。郑先护谓季明曰:「新君已立,太后终亡。吾侪为谁守此?不如先行投顺,以免同逆之诛。」二人遂迎拜马首,请帝入城。神轨闻北中不守,率众遁还。费穆与荣有旧,亦弃军来降。
荣见之大喜,不令见帝,留为帐中心腹。徐纥知大势已去,矫诏夜开殿门,取了骅骝厩御马十匹,东奔兖州。郑俨不别太后,亦逃还乡里。太后初闻长乐兄弟三人逃去,已疑宗室诸王有变;后闻长乐即位,郑先护等投降,大惊。
忽报李神轨回,太后召入问之,乃知费穆亦降,益惧。忙召郑俨、徐纥,欲与商议,回报二人已逃。太后谓神轨曰:「诸事皆二人为之,今反弃我而去,何昧良乃尔。」神轨亦默然而退。其后连召大臣,无一至者。又闻新君有命,文武百官着往河桥迎接,众皆遵旨。尚宝卿来索玉玺,銮衣卫整备法驾。太后见时势大变,乃入后殿,召孝明帝妃嫔,自胡后以下共三百余人,尽出家瑶光寺,痛哭出宫。送幼主归旧府,太后亦自入寺为尼。未几,荣遣将军朱端以一千铁骑来执太后、幼主。端入京,问留守官曰:「太后、幼主何在?」
留守曰:「太后避往瑶光寺,幼主送还旧邸。」端到寺,入见太后。太后大惊,问曰:「卿系何人?」端曰:「太原王将士奉旨来迎太后。」太后曰:「卿且退,吾当自往。」端不许,军士皆拔刃相向。太后失色,只得上马起行。端又执了幼主,齐至河桥见荣。荣命入帐相见。太后见荣,多所陈说。
荣曰:「无多言。」喝令左右执至河边,并幼主共沉之河。可怜一代国母,如此结果。正应术士之言,尊无二上,不得善终。后人有诗弔之曰:
昔日捐躯全为子,一朝杀子又何为?
黄河不尽东流恨,高后泉台应笑之。
荣既沉太后,费穆密说荣曰:「大王士马不出十万,长驱向洛,既无战胜之威,群情素不厌服。以京师之众,百官之盛,知公虚实,必有轻侮之心。若不大行诛杀,更树亲党,恐大王还北之日,未度太行而内变作矣。」荣心然之。忽报慕容绍宗自晋阳来见,荣喜曰:「绍宗来,吾又添一助矣。」因谓之曰:「洛中人士繁盛,骄侈成俗,不加蔓剪,终难制驭。吾欲因百官出迎,悉诛之何如?」绍宗曰:「不可。太后荒淫失道,嬖幸弄权,淆乱四海。大王兴义兵以清朝廷,此桓、文之业,伊、霍之举,天下无不悦服。今无故歼夷多士,不分忠佞,恐大失天下之望,非良计也。」那知天宝性本残忍,闻费穆言,顿起杀心。绍宗虽极口止之,荣终不听,乃请帝循河,西至陶渚,别设行宫居之。无上、始平二王随侍。荣密令心腹骁将郭罗刹、叱列刹鬼持刀立於帝侧,诈为防卫,俟外变一起,即杀无上、始平。
斯时百官皆至,求见新君。荣悉引之行宫西北河阴之野,曰:「帝欲在此祭天,百官宜下马以待。」众皆下马。荣乃引胡骑四面围之,责众官曰:「昔日肃宗年幼,太后临朝,全赖汝等匡辅。任刘腾之弄权,纵元叉之害政。及至徐、郑用事,浊乱宫廷,四方兵起,九重被弑,曾无一人以身殉国,报君父之仇,伸大义於天下。职为公卿,实皆贪污无耻之徒。今天子贤圣,不用汝等匡弼也。」言讫,以手一挥,胡骑四面纵兵,百官之头如砍瓜切菜。
自丞相高阳王以下,朝臣共二千余人,尽皆杀死。只见愁云惨惨,怨气重重。
肝脑涂裂,皆锦衣玉食之俦;血肉飞扬,尽凤子龙孙之属。衣冠之祸,莫此为烈。但未识帝在行宫能保性命否,且听下回细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