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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人形兽

腾越有猎户,常掮一木屋行山中。一日至磨盘山,忽见山麓狐兔数十成群,从深箐中窜出。继而熊虎貙象,纷纷然帖耳垂尾,接迹狂奔,如有物驱逐者。心异之,遂止于道侧潜窥。久之,见一物状如猩猩,而长不满四尺,被发金眼,遗体白毛,从后彳亍而来。猎者急启窗,迎面发一鸟枪。是物冒烟扑至屋前。以两手搨板上者再。既见其寂无人,乃去。猎者窥其去远,出视搨处,已陷入寸许。所未穿者,仅厚如钱耳。大骇。遽入屋中,荷之而返。自是不敢复往矣,但不知此物究为何兽也。

异蛇

余在合溪山中,暑夜尝闻虎啸。次日以语人。人问:“啸时屋瓦可震动否?”余曰:“否。”其人曰:“然则非虎也,其蛇也。往时尝行山中,忽闻虎啸一声,近在咫尺,骇极。仰视,则有蛇倒悬于树而鸣。其蛇长不盈丈,遍身斑黄。每暑月则见,山中人往往遇之。鸣则天必大雨。但虎啸近者屋瓦皆震。蛇鸣则不震也。”

闻孟浪边外有蛇,每日必上树,跌而下,则碎如粉。俄而又合成一蛇,蜿蜒而去。盖生气郁勃,必一散以泄之也。捕以为接骨治伤之药。殊胜。

《滇黔纪游》言:脆蛇出土司中,长尺余。伏草间,见人辄跃起,跌为数段,少顷复合为一。其色如白金,光亮可爱。误拾之,触毒即死。其出入有度,捕者置竹筒径侧,蛇以为穴也,而入之。急持之则完,稍缓则碎矣。暴干以治疯疾,视其身上中下以治头腹胫股,罔不效,又可接断骨。即此蛇也。

又有圆蛇,状如石卵,斑烂可爱。误持之,得人气,即化为蛇。啮人即毙,尸不敢收。五里内外,人不敢行,触其秽气,肿胀而死。苗人三日后,以竹矢插死所,七日取用。中人即毙。此蛇变态愈幻,而毒愈甚矣。

又有方蛇,形如牛皮。高五寸,纵横各二尺。其色黄黑,其行如矢,吐气如炊烟,腥不可闻。见人辄迸出脊中黑水射之,中者立毙。粤西近楚山有之。

又有扁蛇,阔五寸、长五尺,厚一寸。首尾俱齐,色如缊绸,五色相错成文而方。不知者以为栉沐之巾也。口甚巨,其行如飞,能逐狡兔。广西及南海山中,间有之。(以上二蛇见《蛇谱》)

秤掀蛇

俗传有秤掀蛇,人被称者必死。余年十六,偕弟载熙,至东栅金怀亭舅太翁家,探病而还。至大悲桥之西,闻耳后泼刺一声,回视之,则一蛇在地,昂首疾追而来,遍身星点斑然如秤。离地约四五尺,惟后半著地,其行如风。余及弟魂魄皆飞,狂奔至赵冢坟,始敢回顾,而蛇已不见。到家问余母,母言此秤掀蛇也。后至冬杪,而弟病,至次年春分后竟卒,年十二。今忆之,心犹怦怦然动也。

相传蛇之量人,其长过于是人则死。解之之法:当蛇之起立,随手拾一物抛起,呼曰:“你长不及我长。”蛇辄翻身而卧,舒其足盈千。必散发示之曰:“你脚多不如我发多。”蛇乃收足伏地。即取身上衣带尽断之,呼曰:“我去矣!”蛇必死。说见李绪光《台湾杂记》,恨当时未之知也。

名医

吴某,禾中名医也。其幼时,尝于药肆学贾。比长,稍涉方书。后以失业无聊,遂以悬壶谋食。某村一富翁,暮年得一子,才七岁,遘疾。其始但不欲食,日渐虺羸,而胸腹肿胀,未几大如鸱夷。疗视经年,百药罔效,翁束手涕泣而已。吴侦知,径造其门。时已迨暮,遂假宿焉。翁出询姓氏,托言自某村视病还,经此地,敢从长者乞借枝栖。翁闻之喜,请入诊儿病。既毕,吴出而言:“是疾吾能愈之,但须偿我千金,且不得令庸医杂治,以掣吾肘。”翁一一谨诺。因索观所曾服教方,略加增减,抄撮成方与之。翁得之,几以为赎命金丹矣。遂请止其家,以便不时诊视。无如连服数剂,依然罔效。诘之,则大言曰:“病已积年,岂旦夕所能奏效?若必速愈,则另请高明可也!”翁再三谢罪乃已,从此供奉愈谨。

吴明知无能为役,计欲遁归,而以恋栈,思更得一方,以作旬日之淹。一日,出至田间闲步,瞥见一蕈,大如箑。心念此奇货也,摘取怀之。急反,呼翁出,与之曰:“令郎所服药,本当以此为引。今幸得此,岂非天赐?”遂令持去入药煎服。约一炊时,其子腹中雷鸣,大痛欲死。既而大泻,下黑血数斗,中有血块一团。谛视,见发裹一物,坚韧如铁。而其子腹已缩小如故,病若失矣。翁狂喜,走相告。且曰:“今而后,犬儿之生,皆出先生所赐。但尚乞屈留数日,调治复原,乃可备礼送归耳。”吴故作难色,翁许酬以三千金,始诺而止。然究亦不解其故,次日复至其处,掘视之,见其根生一败梳上,始悟发中裹物,必待此而后解也。然吴自此名大噪,在家则门常如市,出门则每一里须酬番钱一枚。不数年致富巨万焉。

其后洞溪沈氏某,素患损怯,每服药必用参附。癸酉之秋,偶患暑疟,复延吴至。吴诊之,以为其体素赢,属是阴症,投以附子理中汤。沈饮之,狂噪嚼手指尽碎。遽命灌以雪水,茶匙亦被咬断。须臾竟卒。吴遁归,沈举家愤甚,将控诸官。吴闻惊惧,服生鸦片而死。

手技

尝见有击鼓乞钱于市者。鼓有耳,贯之以绳,络于项。其击之,凡用槌三:手执其二,而掷其一于空中。随落随接,此上彼落,左右递更,疾徐中节,绝无累黍之差。技亦神矣哉!

又有能拄物于鼻者。每至市中,随手举一物,如桌椅则仰承其足,刀斧则竖置以柄。尤奇者,取一秤系锤于颠,而植其末于鼻。又取稻草,摘取其末尺许,揉之极熟。而后捋之使直,缚二十钱于杪,而以其末竖置鼻尖,皆横出于外,从未有失坠者。

田鸡教书

有人于市上出一小术匣,启其盖,取横木一条,广半尺余,高寸许,下有四足,横列柜上。向匣中喌喌数声,倏有一虾蟆跃出,以前两足案横木上,南面而踞。随有小蛙十余,一一跃出,依次以两足据横木,北面踞坐。既定,其人取小板拍一下,于是虾蟆发声一鸣,诸小蛙辄以次齐鸣。既而虾蟆阁阁乱鸣,则小蛙亦阁阁鸣不已。久之,其人复取板拍一下,则虾蟆止不复鸣,诸小蛙亦截然而止矣。其人复喌喌呼之,虾蟆仍跃入匣中,诸小蛙亦相随入。谓之田鸡教书。

又一人截竹为二管,畜蚁两种,一红一白。将戏,则取红白小纸旗两面,东西插几上。取管去其塞,分置两边。各向管口弹指数下,蚁随出。其行自成行列,分趋止于旗下,排列如阵,其人复出一小黄旗,作指挥状,群蚁即纷纷齐进。两阵既接,举足相扑,两两互角,盘旋进退,悉中节度。久之,即有一群返走,扰乱若奔溃者;其一群争进,其行如飞,居然战胜追奔也。其人复举黄旗麾之,其胜者即返,以次入管,其一群亦络绎奔至,争相入,无复成列者焉。

夫蛙之为物,微而且蠢,而蚁则尤微乎微者也,而皆可以扰而教之。奈何靦然为人,而有如穷奇、梼杌之不可教训耶?

高江村扈从《西巡日录》:都城外南海子之东南有蚂蚁坟,清明日必有蚁数万聚此,故名。

潮州大蚂蚁山,又有蚁祖庙。每年五月群蚁来朝。是蚁也,而又知尊祖敬宗矣。按《水经注》:益州叶榆县,自唐蒙始开之。县西北八十里,有吊鸟山。众鸟千百为群,其会鸣呼啁哳,一岁则六至。伺其来吊,夜燃火取之。其无嗉不食似特悲者,以为义,则不取也。俗言凤凰死于此,故众鸟来吊,因名。亦可与蚂蚁坟并传。

又有畜金鱼者,分红白二种,共贮一缸。用红白二旗引之,先以红旗摇动,则红者随旗往来游溯,紧转紧随,缓转缓随,旗收则鱼皆潜伏。白亦如之。再将二旗并竖,则红白错综旋转,前后间杂,有如走阵者然。良久,将二旗分为两处,则红者随红旗而仍为红队,白者随白旗而仍归白队。《易》曰:“信及豚鱼。”其信然欤!

按《东京梦华录》:京瓦杂戏有刘百禽弄蛇蚁,元宵大内杂戏,又有李卧宁猴呈百戏、鱼跳禹门、使唤蜂蝶蛇蚁等剧。盖凡物有知即可教,如蝇虎舞凉州之类,其师传匪自今始也。

铁儿

铁儿,义乌人。姓顾,名孝诚。父尺木,少以材武称,娶同里龙氏。期年,以徐渭荐,从胡宗宪征倭,三载不归。龙独居,夏夜纳凉。园中有小山曰铁舟,以亭中铁柱得名,乃园中最胜处。夜将半,独行至山顶看月,顾影凄然,殆难自任,遂入亭中小憩。迎面铁柱黝然,屹如人立。龙抱之,意有所感。后数月竟产一铁,眉目肢体皆备,惟不动亦不哭。戏以粉笔书铁儿二字于背,命老妪弃之堤下。

越宿,有广西军官陈大纲者,以倭平率镇兵先归。经其地,闻芦中儿啼声,迹之,有虎方乳一儿,见之辄逃。时陈无子,大喜携归,抚为己子。及长,肤色漆黑,因名之铁儿。儿自幼刚猛有父风,至性过人。稍长,豪侠喜结客。有笑其不知书者,乃更折节从师。偶与同舍生忤,詈以异种。铁儿愤,返叩于陈。陈告以故,儿痛哭,急欲往寻父母。陈以其年尚少,不许。

会其州杨应龙反,调陈柯兵从刘綎往征,儿请从。转战至四川,闻贼有骁将吴日华、杨珠二人者,故与铁儿结为兄弟。请于綎,往说之归。应龙失恃,遂输款。綎奏其功,授为永宁参将。

既而朝鲜再用师,铁儿请自率所部,从海道直捣王京。意将以便道祷于补陀,即过浙中访其父母音耗也。朝议不许,铁儿乃嚼指血,上疏陈情,愿弃官备行伍以从,乃许之。铁儿率舟师出琼州,举帆直指补陀。适西风大作,半日已至斋祓。上山问寺僧,求见菩萨。一老僧前曰:“菩萨不在此山。贵官将何所祷?”铁儿备诉心事。僧啧曰:“孝子,孝子!请从老僧来。”遂引至寺后,俾遥望对面山凹内,亦并不见菩萨。但见一老姥双鬓皤然,蓬首垢面,似被囚者,对之而泣。铁儿不解,还问老僧。僧对曰:“是殆菩萨为此变相以相告也。”铁儿更乞前导,僧曰:“此山可望而不可即,君即能飞度,太夫人亦不在此间。但谨志其像,他日自有相见时也。”铁儿涕泣,归舟遂发。

至朝鲜,则倭已弃王京。又闻平秀吉死,将遁。陈璘命与副将邓之龙帅战舰邀之,歼其徒三百,贼窜入乙山,崖深道险,将士莫敢前。铁儿偕其客教人,率死士百人,乘夜入,围其岩洞。贼凭高据守,铁儿先登,百余人继进,贼无一得脱者。

于是搜其洞中,金帛山积。至一处,妇女被系者累累,释而遣之。中一老者,独泣而言曰:“老妇已无家可归,若蒙垂悯,愿从贵官去,为军中补纫,以终余年,幸矣。”铁儿瞠视久之,忽忆及补陀对山之像。既审其乡里,俱与陈父所言相印。于是哭而拜曰:“母亦知铁儿尚在否?”母大骇曰:“先夫从胡公征倭,止产一铁,已弃诸野。其后夫以有功,为赵文华所谮而死。妾以被掳至此,为贼中缝补,苟活至今,从何处得此贵子耶?”铁儿乃袒示以背,则粉书二字宛然,又述陈父所尝言。母始疑,然卒不解。时璘亦已至,在傍笑曰:“母勿讶也,盖儿本受气于体,故见风辄凝。及虎来覆而乳之,乃即融而为人,故物理之常也。”母始顿悟,于是相抱大哭。

其时故乡庐舍,已为兵燹荡尽,遂奉之仍归广西。始知杨应龙复叛,王公之败,陈父战殁于松门垭,朝廷已赐祭葬。又叙朝鲜功,加铁儿都督同知,迁山海关总兵。铁儿力辞,且求解官,不许。铁儿挂冠径归。或议其矫,铁儿曰:“吾涉海远征,非为邀功地也。今既得依老母,此乐虽万户侯岂与易哉!若更恋恋富贵,他时马革尸还,或宦海风波所及,虽欲长侍膝下,岂可得乎?”

其后,母年八十余卒。比葬,躬亲负土。忽有群鸟数万,衔土成坟,人呼其坟为孝鸟坟。然铁儿竟以毁卒。将葬,举其棺若空虚然。其子启视,仅一小铁人,长不满二尺云。

金蝴蝶

汉阳闻人也,名先秦。康熙初诸生。博学多通,工诗古文词,善画梅。长洲文点,尝见其诗画,谓为近代所未有。先秦知之,不远千里,往与定交。性狷介,不善为时文。然每一篇出,辄为人所传诵。既而连不得志于有司,惟卖文及画以活。若非其人,虽辇千金不顾。以故人遂无过问者。晚年筑室鹦鹉洲上,以诗酒自娱,足迹不入尘市。虽炊烟屡绝,不屑也。然每醉,必携其所为诗文,至祢衡墓,朗诵教过,痛哭而返。

会新太守湖郡王某至,闻其名,召使作画。不赴,太守怒。时方葺文庙,檄令绘壁辱之。先秦秉笔以往,画梅于壁。题其后云:“偶从处士陪琴鹤,未许山矾作弟昆。月落参横人不见,只留清气满乾坤。”书毕,拂袖竟归。后太守至,见之大惊,从一仆亲造其庐,酬以百金,不受。时已盛暑,见其犹衣木棉,顾其仆,往取絺绤各一端与之。先秦辞曰:“性不知暑,故无需此物也。”乃止,委金而去。先秦追掷之,不及,乃返,投置败簏中,终不复顾。数月,其金化为蝴蝶,一一飞去。先秦后以穷饿死。

柿园败

崇祯时,孙公传庭柿园之役,以帝命监军御史苏京促战而败。幕客某谓之曰:“昨余昼寝,见有人皆长尺余,披铠持矛,乘车装马,自陷中出,乘几登灶。”蒋山道士朱应子,令作沸汤,浇所入处。因掘之,有斛许大蚁死穴中。乃叹曰:“吾误听道士,遂以儿戏杀百万生灵。彼其持矛登几时,非俨然从军出塞者乎?”孙公大哭。

慧娘

和州诸生,名宛霞。少孤贫。天资颖敏,读书五行俱下。年十三,入邑庠,随以岁试食饩。邑中名士,咸叹为不及。顾生虽才藻丰腴,而文品极峻。自是屡困场屋,又丧偶,益复无聊。

先是,生有母姨,嫁新城马氏家,颇饶。生时往探视,母爱其丰神俊爽,辄留经旬,不遣。侄女曰慧娘,年逾笄矣,未嫁而寡。娴词翰,兼善琴奕,而风姿艳色,性贞静。惟生至,辄款语不避。

庚申秋,生下第,复至新城。女迎问慰解,且曰:“以君才华,岂长贫贱者?然以此时风气,若稍能降格,何愁榜上一名哉?”生曰:“今帘内固多师旷、和峤一流,但若必以此诡遇,吾将披发入山,不愿求知音于前路也。”因泣下。女亦惨然,遂近前,以巾为之拭泪。

适母出,询其故,不胜叹息。母素嗜奕,乃呼婢取楸枰,与生对奕遣闷。女侧坐观之。俄黑子一角甚危,女目视生曰:“西南风急矣,此角君甘弃却耶?”生曰:“何为?”女约略指示曰:“此即所谓倒脱靴势也。”母微笑曰:“儿何言之昵也,岂非女身外向?”语未毕,女颜发赪,遽起避去。生亦心动,推却棋枰起揖曰:“得如母言,其他更何足惜!”母自悔失言。既念姊氏已衰,况玉女金童,良缘难得,越宿述其意于女父逢乐。逢乐贫之。母言其才可托,逢乐曰:“其如数奇何?必若所议,且待来岁文战后可也。”遂罢去。生闻,负气欲归。母留课其二子,生恋女,未忍蘧舍,遂强诺焉。

无何,母卧病。生入视,适女来视汤药,遇之东厢。生顾无人,小语曰:“卿知我所以留此故乎?”女叹曰:“深情久篆于中,妾以怜才之一念,遂如春蚕吐丝自缚。乍闻父言,几不欲生。此后若能藉文章为薄命人吐气则已,否则当于泉下相觅也。”生曰:“我若终不得卿,今生亦不愿更娶矣。但恐人事难知,请定密约,以当息壤,可乎?”女变色曰:“若是,是负吾父,兼负婶矣,君焉用此不廉妇也?”即于腕上脱一金钏与之曰:“此物所以誓也,海枯石烂,用矢勿谖。”生怀之而出,自是不复言归矣。

后母病寻愈,每晨起必啖莲子。女私以一盏令婢饷生,适为逢乐所遭,诘之,婢不能隐,遂以实对。逢乐怒,将还诘女。会里中富商王某为子请婚,其子不慧。逢乐以怒女,竟许焉。后数日,行聘有期,女始闻之,遂病。眠食皆废,渐至绵惙。不得已,姑为召医。医至,诊之曰:“病以郁怒伤肝,致心液为火灼尽。必得人心血合许,以合欢皮煎汤饮之,庶可奏效。不然,恐非药石所能为也。”逢乐以商诸王,王笑曰:“痴哉!是欲以尔泉下物,而剜吾儿现在心也。”逢乐惭恨而返。

诣生述医言,且许缔姻。生微笑曰:“翁不愁异时煮字疗饥耶?”逢乐再欲有言,生执卷而起,出至母所。语其事,且泣曰:“慧妹若有万一,甥何忍独生?适翁来言,要使人不能无耿耿耳!”语毕,解怀取佩刀欲刺。母急起持之曰:“痴儿,奈何先自戕乎?儿姑住此,俟老身往视慧娘再来。”生请从。

既至,揭其帐,见女恹恹垂绝。母问:“今早亦少进饮食乎?”随告以生来,兼述所由。女张目见生,脉脉但有垂泪,既而叹曰:“妾负郎矣!畴昔之夜,梦郎来共戏:郎捉妾双趺,脱睡鞋纳袖中,妾急探郎袖,求之不得。郎嗤笑曰:“绣鞋早为阿鸿将去矣。”妾讶曰:“此物岂可入他人手乎?今将奈何?”郎不答,起去。妾疾呼,终不复顾。醒而思之,知此事必不可谐。妾向所以不忍蘧损廉耻者,正为今日。今魂魄已游墟墓,郎若为此,势必丧尔生,妾亦岂能复活?但未知尚有来生否?”遂伏枕痛哭。

母抚之曰:“儿姑自爱,昨而翁已许吾甥,此事尚可图也。”于是,携生至逢乐所,为申宿诺。且曰:“儿病至此,叔尚忍立而视其死乎?”逢乐欣然从之,其母乃返以告女,女意少解,自是著意强饭,未半月已起。

王氏闻之,复遣冰来,将谋纳聘,逢乐许之。母乍闻恚甚,即往责其负约,逢乐以王氏约在先为辞。母拂袖出。适女来,微闻余言,知事已中变,盈盈欲涕。母慰谕百端,卒不可解。遂复病,未几竟卒。

生入临,已将殓矣。才止尸傍,尸辄跃起。众大骇,女为缕述冥间事,言:“始死,神魂飘忽,回忆家乡,都如隔世。惟思郎不能去,心私念诉诸冥王,或可邀其垂悯。于是信步而前,至一处,见殿宇巍焕,鬼卒森列可怖。踯躅间,恍惚有一老父,从门内呼之曰:‘儿何得来此?汝之齿尚未尽,且与吾儿夙缘未了,可随我去,乞冥王判此公案。’遂入,见冥王冕旒坐殿上,气象严肃。老父跪禀久之,王顾令唤妾至案前,谕曰:‘汝父俗人也。汝二人早为红丝系定,今虽为情死,犹不失为贞义,仍当归圆破镜耳。’即唤鬼卒押令还阳,不意顷刻即能到家也。”乃皆转悲为喜。惟生细询老父状。

方相与笑啼交作,忽闻金鼓之声,遥震屋瓦。俄一仆奔入曰:“谢迁作乱,土寇引贼兵入城,大掠将至矣!”母与慧娘方仓皇间,乱兵拥入。生窜去,母家劫掠一空。贼见女美,掳之去。

及新城收复,生返,始知女已被掳,噭然而哭。逢乐与母亦哭。生有仆曰鸿奴,勇健,能控甲跃十丈,是时在旁劝生曰:“奴愿往侦慧姑。其无恙也,奴力能返璧。但问太夫人何以报我?”母未及答,逢乐破涕曰:“奴乃能身古押衙耶?他日女归,当以予尔主。”鸿再拜曰:“谨闻命矣。”遂起,携剑出门。

时余贼屯于淄川,鸿径往其营乞降。居数日,有胁从者为言:“慧娘被掳时,谢迁将纳之,不从。胁以刃,慧娘请俟三月后,毕母丧而后唯命是从,不然,请就刃。贼爱其美,故至今犹扃置楼中。”鸿窃喜,夜半后蹑至楼畔,仰望灯火荧然,跃而上,窥窗隙,见慧娘独坐灯前垂泪。破窗入,二侍女惊起,鸿手剑斩之,挟慧娘飞出。守者始觉,追之不及。天甫明,至新城,入门。慧娘见家人环集,如梦乍醒,备言见逼之状,悲喜交至。

既而母顾逢乐曰:“今可为吾甥议婚乎?”逢乐笑诺。生请还白其母。母笑曰:“此事尚容姑待乎?”生悟,乃止。合卺甫毕,贼已平。道通,生携女偕归,登堂拜母,母询知前事,不觉感泣曰:“然则吾当拜此贞妇耳。”戚友来贺,见者亦莫不啧啧艳之,以为义烈之报。然自此生益厌势利,闲居惟日与慧娘抚弦斗韵,绝意不复进取云。

贾荃

江阴贾行芳,字士香,邑中名士也。家素不丰,而清介自持。不可干以非义。一妹名荃,字心香。容华绝世,性端静,工吟咏,兄嫂咸爱之。年十六,字同邑鹾商江氏子诗涛。

后岁余,迨吉有期。有汪妪者,业鬻珠,闻之,以珠往售焉。女为市数珠,兼出奁中数十珠,俾扎一珠凤。妪扎毕,持与女曰:“画中人荆布犹佳,而复饰以明珠翠羽,江家郎真有福也。”女笑,酬以值而去。适其嫂以镜来倩为描样,见几上所扎珠凤,取视之,讶曰:“此即汪妪所穿者耶?若辈原不可许其入门,妹今受其欺也。”女就其手中谛视,乃知珍珠早被换却,懊恨无及。嫂还,以语士香。后士香出,遇妪于门,拒之,且詈其不识廉耻。

妪惭而出,既以老羞成怒,径至江氏,谮于江母,言女尝令其同里金妈传书某生,顷闻其已有身矣。昨故以鬻珠为名,探其信否,不意果如所言。母听毕,以告江翁,翁将信将疑。数日,有女仆引一卖花媪入,问其姓,即汪妪所说金妈者也。诸女竟与市花,已皆散去,母从容询及贾氏之女,媪为缕述前事,与汪妪所言如响。母即令女仆请江翁至,证其事。于是决意离婚,竟造媒氏,掷以庚帖,俾返璧焉。时媒氏亦闻人言藉藉,不敢与争,遂以致贾生。生骇绝问故,媒氏微露其情,生怒掷庚帖于地而入。

媒氏不得已,返白于翁,翁遂控于官,以金妈为证。生亦赴县申诉。及对狱,生词气激切,令不能屈,谕之曰:“汝姑退,明日挈汝妹偕来听质可也。”生归以商女,且曰:“奈何使吾妹摧残至此!”女慨然叹曰:“妹自蒙兄嫂抚爱,常思勉企郝、钟,以慰父母于地下。今横罹此辱,尚容姑忍乎!妹志已决,兄勿惜也。”语毕,痛哭达旦。草草理妆,衣履尽易缟素。拜其嫂曰:“妹命薄,不及与嫂相守以终,负吾嫂矣!”嫂此时但有挥泪,亦不复辨为何语,而女已从兄登车去矣。

比至,指天誓日,清辨滔滔。令曰:“此事证据确然,何容强辩?”命拶之。女曰:“残酷之刑,弱质不堪,势必诬服。服不如死。老父母奈何以诬良杀人乎?”令乃趣唤稳婆至,引女至别室验之。出而禀曰:“所验贾氏已孕四月。”与金氏言正符合。令大笑诘女曰:“今汝又何词以对?”女对曰:“不然,妾谓不如老父母亲验之信也!”言未已,袖中出佩刀,解衣直剌其腹,刳未及半,而身已仆。士香趋就女,手取刀力剖至小腹,肠胃俱流。投其刀曰:“老父台请验!”令急呵止,已无及矣。

生于是控上台复验定案:江翁及汪氏、金氏皆论斩,邑令以得赃枉法论绞;而以贾女建烈女祠祀焉。

支氏

无锡朱贞妇者支氏,朱灿聘妻,年二十四。灿死,归朱守贞。嗣从子应埈,有田二十四亩。已而应埈夭,议他嗣。应埈本生父文耀,利其产,与族人材任谋曰:“立嗣以母,无母何子?”胁之嫁,不从,辱之百方。支取剪刀自戕,复欲投水死。遇弟锡昌,告之故,诉于邑令。文耀私交通判某,诣令,言支有别情。令鞫之,支解衣求刀剖胸自明。令遣妪验之,果室女也。乃重惩之,而为支立嗣,并作传表之。

此令犹不致以徇弊致死。若某通判者,其计亦险矣。支氏之得生也,幸矣哉!

堕胎

邑西偏有村曰河南浦,村妇李氏性荡。夫卒,妇日与里中恶少狎。未几遂妊,逾五月矣。邻妇杨氏者,能堕胎,以此渔利。妇素与昵,至是与以番钱五枚,乞为之谋。妇受之,留与晚饭,且饮以酒。妇醉矣,草草下手,胎未堕而李已死。乃呼其夫共缚以石而沉诸河。人无知者。

越六年,妇偶自邻村收生回,才入门,忽自挝其颊,骂曰:“老娼妇,汝尝为吾言:为某某堕胎,其人后俱无恙。我故以性命交于汝手,岂料汝毫不经心,乃以沸汤渍草鞋取而摩之。我所以低声呼痛者,恐为人知觉故也,岂犹是寻常腹痛哉?而汝犹力摩不已,致予腹中胎上冲而死。且汝既骗余钱,而致余死,即买棺阻葬余尸,或犹可恕。乃坠以石而沉诸河,使骨肉俱葬鱼腹,此仇尚可恕乎?”语毕,口吐白沫而仆。其夫为之叩首乞哀,许以拜忏超荐。妇忽嗔目曰:“老龟精,尚欲以巧言解释耶?余向以一时不能登陆,故饮恨至今,才得吐此恶气。汝妇可死余,余独不可死汝妇乎?”盖凡溺鬼必三年而后上岸,又三年始得索代。方沉尸时,李气犹未绝,故至此乃登陆索命也。于是其妇狂益甚,跳掷叫号,或攒眉捧心,大声呼痛,目上视,作李氏临死状。至夜半竟死。

此嘉庆间事,余得之吴香圃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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