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春,日色渐丽,河冻初解,生母促生就道,谓生曰:“本不忍教你远离膝下,看家中光景日就萧条,若不趁此机会寻一条活路,坐在家中抱着个书本,几时得有出头日子?只是你单身伴,使我放心不下。”石生慰安再四,将束装之前一日,来与松、云话别。遂同二子过辞梅、柳。二女含泪呜咽。云曰:“石君别在顷刻,有甚衷肠宜细说了。”二女俯首无言。
松曰:“秦中异景最多,当日老子骑着青牛过关,关前敲了个桩儿,相传叫做青牛老树,说至今尚在。又闻得陈图南在西岳炼气,怎生向石壁上扑了个掌印,名华岳仙掌。我想石性是坚的,怎会软了?你去看看固有这两件事么!”阿姥在旁曰:“这正是心坚石也穿。”松又曰:“书上说一丸泥西封函谷关,莲峰身子虽是瘦小,我还愁你钻不进去!”三人大笑,连二女含着泪也笑起来。云曰:“月波不要扯宽皮了。”向二女曰:“你们若没有什么话,请从此别。石君安能陪你们堕泪?”立起欲行,二女暗指烛奴示生,生会其意,遂同二子别去。
至晚,〔石生〕携了云雁图重过二女家。柳曰:“这是什么画?”生曰:“是二姊所赠云雁图。”梅曰:“持来何意?”生曰:“已有拙句在上。今欲携带出门,更乞佳章,随时展玩,藉慰旅怀。”柳曰:“石三郎,你好狠心,不该早对我姊妹说一声儿?”生曰:“正恐你二人不乐,故不敢言。”梅曰:“与其久恋,不若长思。郎君心帆已挂,我姊妹意马空驰了。但问君此行是为蜗角?是为蝇头?”生曰:“非也。我生平名利两不关心,所恨良缘未遂,虚度青春。今入秦之举遍访佳人,不知缘分如何,遇合有期否?”梅叹曰:“石郎愁无善配,只是眼前人抛掷太易耳!”生曰:“贤姊姊见责,我复何言!你二人茫无畔岸,使我实难委决!”柳谓生曰:“鄙薄之志前已剖沥君前。我姊妹自入青楼,相爱相怜,胜于骨肉,夙有共事一人之约!自与君初见,便怀委托之心,况今身蒙厚德,宁甘再事他人?君若不羞卑贱,使姊妹得侍巾栉,实为毕生大幸。脱或不然,终其身如此而已,还寻什么畔岸!”生曰:“二姊果若见爱,烦为宁耐,俟我觅偶回来,屈你二人同歌参昴,但不知有此痴福否?”二女闻言,良久不应。生曰:“你们不必怀疑,中心藏之,匪朝伊夕。所虑二姊不能为我留耳!”二女曰:“石郎言果由衷,余姊妹以死共誓。”生曰:“话别临岐,宁敢以伪言相谑?”
二女一时悲喜交集。石生展画索诗,二女先览石生之作。梅曰:“此正泪迸肠绝之时,还写得出什么来?”生曰:“入眼关心,全在乎此。”梅乃拈笔题曰:
月窗风户几登楼,画舫金樽复共游。
未识乐为忧所伏,宁知离自合中求。
郎情漫似秋云薄,雁字还凭彩笔投。
自恨离群飞不去,凄凄片影落沙洲。
题毕,将笔递与柳丝。柳接笔曰:“向闻人笑话提了笔写不出字来叫做‘摇木苦竹’,谁知提了笔写离别诗才真是‘摇木苦竹’!虽然怕苦,不敢不摇。”题曰:
发发行旌不可留,霏霏别泪苦难收。
路和云雁同千里,人与琴书共一舟。
漫写绿波南浦恨,已饶红烛夜窗愁。
骊歌共促鸡声动,鹎夹鸟休催斜月流。
生曰:“用意凄惋,只恐客中见之愈觉难堪。”三人话正缠绵,忽听有人敲门。生曰:“这必是书带了。”阿姥启户,果是书带,提灯进房,曰:“太太等着相公说话,教我来请回去。”生云:“太太问你怎么说?”书带云:“我说在松相公家吃酒。”石生持画起别,二女送出门来,皓魄当空,街衢寂寂,三人携手同行。梅曰:“石郎此行,归鞭几时可整?”生曰:“心绪纵横,归期尚难预定。然堂有垂白,亦不敢久羁。相见不远,二卿切勿过悲。”行可数十步,方才分袂。石生回家,见其母在房中收拾行李,将画藏好,母复以路上登临,客中寒暑叮嘱一番,方才就寝。
次日别母登程,松、云偕至,送到横塘,早已置酒江亭。生复以老母相托,次及梅、柳。云曰:“他二人自出院来反觉如痴如醉,又不闻有从良消息,不知是何缘故?”石生微露夜来之约。松拍掌曰:“我久已疑你们演哑关目,今日才唱出声来。”云笑曰:“凫雁未歌,小星先赋,前所未闻,不知后来的尊阃可是解衣推食否?”松曰:“非吾弟不足以当二美,情史上又添了一段佳话。”
酒酣,生曰:“本欲留诗以别,奈心烦意乱,不能成句。”松曰:“我们亦欲题赠,又恐落渭城常套。”云曰:“你看残阳古渡,绿水扁舟,生写出一片离情,又何必再听叠唱!言毕,石生挥手而别。